第20部分(2 / 2)

说完话音一顿,见范大家的依旧面沉似水,嘴角微微下撇,低头闷声说道:“是,是奴婢疏忽了。”

我恨得咬了咬牙,近前两步继续说道:“这其二就是,绣禧八岁失孤流落市井,被拍花子的逮住当街叫卖,我额娘见她可怜,于是买断下来带进府中,送来给我做丫头,自此十年以来,她从粗使丫头做到针线上人,于十一岁上进屋里作了大丫头,位序只在织瑞之后,平日替我掌管流水帐目,看守家财器皿,于银钱项上从未出过分毫差错,绝非见财起意之人!再者说了,我屋里的头面首饰都是老太太和额娘赏赐的,随便拿出一件来,怕是不比这整堆的东西加起来贵重,绣禧若是要偷,早在我房里偷起了,为何偏要等到今时今日才来二嫂子房里下手,当真是痴傻了吗?”

说着说着语气转厉,范大家的仿佛无知觉般,依旧垂头低声说道:“是奴婢考虑不周,奴婢有罪。”

心底不觉一股无力,对着范大家的近前一步,放缓语调轻声说道:“大娘是从小看着绣禧长大的,也曾亲口赞她吃得了苦守得住本分,却不知可还记得绣禧刚进府来的那年端午节,大娘照例来给各房丫头分送节食,每个人是不论大小两只鹿肉干贝粽子。那时几个大丫头先来把大个儿的粽子都挑走了,等分到绣禧手上只剩两只小的了,大娘怕她伤心,还劝慰了几句,谁知她不闹不怨,反而跪地叩谢大娘,边笑边哭说,自己长这么大,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也能来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每天穿的是绫罗绸缎睡的是暖炕软枕,过年过节还有着如此稀罕的好东西吃,哪里还敢争什么谁大谁小,怕只怕自己命小福薄受不起这么些个福气,报答不了主子的恩德……自此以后,无论何等年节赏赐,绣禧她总是要等别人挑剩了才来领赏,每次只肯拿最少最差的,我唯恐委屈了她去,有几次特特留下些好的,趁着没人时拿去给她,她却执意不肯收受,若逼急了总要流着泪说,自己原是草木之人,偏又生得命硬,非但克死亲生爹娘,一族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更是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多亏得福晋和姑娘见怜,赏了个衣食无忧的好生活,更得了许多知疼知热的姐妹,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照应呵护,这日子过得已是好到不能再好了,此生不敢再有奢望,只求多积福德多做善事,好给自个儿多挣些年头伺候主子,不为做奴才的本分,更是为了报答报答不了的恩情……大娘啊,试曾想,绣禧这个知恩图报的人儿,又怎会去行那偷窃之事!”

说到此处情不自已,轻轻拭去眼角泪珠,“大娘年高有德之人,走过的沟沟坎坎比芳儿走过的路还多,又有何事不解何情不明的,芳儿今日不想求什么甚解,只想问大娘一句,可能忍心眼睁睁看着绣禧这样的清白女儿蒙受不白之冤,名节受辱之险,而不辩是非黑白胡乱判案的?”

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此时终是再难忍住,一发撒落下来。知音一旁显是心有不忍,又不敢多说,只能将头死死按下。在场众人皆是面露伤感,却不敢放肆,只能把泪依样儿化在喉中,唯有几个买卖进府的丫头,想是被我一番话勾动了身世,已是嘤嘤哭出声来了。

满室一片凄楚,奈何范大娘却依旧挺身不动,一张面孔全无表情,生生置世情冷暖如无物一般,只是冷冷说道:“奴婢愚钝,听姑娘说的在情在理,只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不容置疑,绣禧监守自盗之罪已实,依家法理应赏罚分明,方才是正经道理……”

好个油盐不进的奴才,她这一番话直说得我心头火起,不觉又是迈前一步厉声说道:“好一个不容置疑,我顾念你伺候老太太多年不愿为难,你却倚老卖老只管拿话当面搪塞!即是如此,我倒要问你,这口供出自何人之手?”

范大家的低头死死盯视地面,口中默默说道:“这口供乃是老奴手录,知音见证。”

“事发之时,你又在何处审讯作供?”

“老奴按府里规矩,将绣禧等人带至三门外柴房之中,一一做供画押。”

“那为何只见那婆子的口供,无有绣禧的?”

“绣禧丫头刁蛮,自事败之后就不肯发一言,所以没有口供。”

“即如此,你为何不做记录注明?”

“……老奴愚昧,一时忘记了。”

我冷笑一声:“无碍的,既是忘记了,现在补上也不嫌迟。知音去取些笔墨来,请大娘当场书写来!”

范大家的通身微颤,却是须臾间镇定下来,冲我轻声说道:“姑娘明鉴,老奴方才不慎扭伤了手腕,不便书写,可否请珠姨娘代笔?”

我狠狠嗤笑一声,见知音一旁不敢动,自往她手中托盘上取过口供,在手中展开抖了一抖:“大娘虽是汉籍,却能写得一手好国语,实在难得。即是有伤不便书写,不若就由芳儿来替大娘治伤,请大娘将手伸出来如何?”

绣禧4

范大家的两手捻着袍边儿,低头久久不言,我见她额角隐隐生汗,知是已露败相,索性把心一紧,逼近身前继续说道:“大娘为何半天不肯相告,许是怕芳儿医术不好弄砸了差事?请大娘只管放心讲来,芳儿跟随伍先生学习医术,如今也算小有成就,今日也绝不能叫大娘为难的。”

范大家的见我逼近,不由后退一步,又退了一步,口中讷讷说着:“老奴不过小伤,岂敢劳动姑娘诊治。”

玛法自开牙建府之日立下规矩,府中尊满语为国语,凡买卖契约官用文书,一律要用满汉两种文字誊写,其间若有出入,以满语为准。仆奴之中凡八旗子弟均可学国语,并于日常使用。汉籍者亦可学习国语,但不得用于日间交谈,更不得私自外传。这范大家的虽是老太太的陪嫁,却是汉民出身不擅国语,这篇口供足有五页,要我以国语记录尚需个把时辰,奈何是这范大家的,从我离开西院儿到此时不过两三个时辰,要查检捉捕押送审讯做供根本不够辰光,她们显是早有预谋,事先已备下了这份栽赃口供,只要接生婆子在上面画押就可,而绣禧的那纸口供极可能是在画押之时被绣禧反抗撕烂了,所以如今不得而见。我此时要范大家的当场书写,就是看穿了她没有国语书写的能耐,显是在伪证作假蓄意诬陷!

我见她尴尬,知道火候已到,此刻若不把握,就有功败垂成之险。暗自整理仪容,转身走向二婶,冲着她露齿一笑道:“二婶您瞧,大娘信我不过呢。芳儿略通医术二婶您可是知道的,想那日齐兰珠剪纸划伤了手,想拿块香胰子去洗,幸好被我阻止住了,不叫粘水,给她上了些白药,没两天就好得疤痕也不见了。”

说着说着身近案前,将语音刻意压低,微弱几若耳语:“二婶可知,这薄荷味儿的胰子最是性烈,寻常清洗虽是极好的,但若是用错了地方,那可是能痛伤筋动骨一般啊……”

听我这话二婶先是低头一愣,继而面色一紧,待再抬眼望向我时,眉宇间隐约阴晴不定,嘴角虽是依旧上翘,像是想笑,眼神里却又有掩饰不住的张惶,仿佛还有丝黯淡一闪而过,继而怒火蒸腾,灼灼逼人,一时间仿佛七情六欲统统涌在眼底,却在转眼间如北风卷地统统收敛不见,空留下两汪黑白分明全无情感的眸子,于上首处静静俯视着我,趁着灯火望去,她的眉梢眼角,粉颊朱唇,香腮鬓边,无不是香的艳的,整个人端坐椅中,依旧是春风拂槛一般婀娜娇媚,却在恍恍惚惚之间,自里而外,幽幽逼出一股刺人的寒意来。

待到此刻心知火候已至,我方微微福下身去,低头不再言语,自颤着手去摞鬓边散发,不小心触动袖中绢鼠,一阵绞痛翻涌上来。斗室之中死寂一般的,连喘息之声亦不可闻,范大娘领着知音站在一边,两人皆是面色灰白发髻低垂,额前一片晶亮,早已渗出汗珠来。

此刻此时,此情此景,再说什么做什么都属多余,该说的都说了该办的都办了,早已是子敲盘上卒过界河,孰进孰退皆是维谷了。绣禧绣禧,果然如你托梦所言,自打我将你送去照看碧桃之日起,心底早已料知会有今时今日如此局面,到如今以斧声灯影系关名节之事相要挟,其间夜潜西院鼎力襄助,请动景嬷嬷临危助产,与范大娘当场对峙,一步一步看似无端,实则一早已有定数,只不过我自己始终不肯堪破了去,绣禧绣禧,我不是不知此中利害不可度测,也曾想过脱身需快作壁上观,只不过此生早已深陷世俗,纠缠于执念贪欲,□凡胎如是所见如有所闻,历经冷暖跋涉人心,却终究放不下一个“情”字了得。

心口酸痛难抑,隔袖暗摸着腕上那串珊瑚手珠,龙广海,可还记得那日我同你说,凡事自有天命,俗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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