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 猪小的时候
此刻的我很想跟人聊聊,随便说什么都好。可这样一个平常到已致庸俗的想法,却因为发不出声音而成了痴心妄想。
医生认为我快死了。心电图仪显示出来的全是室颤波。听说这种波形是心脏罢工前发出的讯号,图纸上的反应就象是幽灵诡异的舞蹈。
急救室的人都在忙碌,他们说脉搏没了,血压为零,准备电击。成串的医学专用术语我居然全听懂了。这让我不由对自己产生了无限景仰,这哪是个地方专科出来的末流知识分子嘛,根本就是一语言天才哪,要知道,这是美国,他们说的,可都是美式英语,就在几个小时前的餐桌 上,我想点一道三文鱼,还得拜托亲爱的表哥,可他居然欺负我语言不通,硬是只给我点了一道萝卜汤。
我有那么弱智而且肥胖吗?千儿八百的英文词汇量我还是有的,简单会话我还是会的,但我既不打算在此当苦哈哈的留学生,为最终成为美国穷人而努力奋斗。又不打算嫁个红毛绿眼的鬼子,每天把惊乍当惊喜来刺激自己可怜的心脏。所以,表哥他凭什么以自己掌握了几个中国英文课本里没有的单词,就如此的捉弄人?我凭什么因为自己不知道三文鱼怎么说,就要喝掉那份萝卜汤?
而且,美国的萝卜那是萝卜么?简直是千年树妖身上的肉丝吗!韧劲儿十足,超有嚼头。还有,我知道自己稍稍有些胖,可164的身高穿二尺一腰围的裤子,以美国标准应属苗条吧?亲爱的表哥,你来美国好几年了,连汗味都跟美国人一样了,怎么审美观却要来个重整眼光待后生呢?
不服气,所以我发表了一份抗议。然后,打算玩点失踪什么的,以示事态严重。结果却把自己玩到了医院,钱包和护照全在匪徒手里,现在可好,我是真的失踪了,死了还得登认尸启示,先来张超恐怖的死亡图片,再来些毫不顾忌隐私与自尊的文字描述:不明身份女尸,穿如下衣服裙子,内戴中国制造桃色纹胸,绿色内裤,身上某处某处有痣,咦咦咦,一想到这儿,真是一身鸡皮,死不瞑目呀!
急救室里又送来一个病患,那个人的状况肯定比我要好的多。因为她还有劲嚷嚷,“让我去死让我去死。”真是的,来到医院还想让人家放你去死?你以为这个国家真的有那么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呀?别白费力气了。心若在,死不难,还是养精蓄锐,重头再来吧。
……
我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主啊,我还没有体验过靠在男人胸大肌上的滋味,还没有亲吻过男人带有烟酒味的嘴唇,这样去死,太辜负您给我的青春年华,如草美貌了(我也很想说自己长得像鲜花,可现在是跟上帝说话,还是不要自欺欺人的好)。
还有啊,我死了,我那可怜的爸爸可怎么活呀?他不久前刚得过一场脑血栓,差点就到亲爱的主那里去浇水种花了。上帝,带走我不要紧,但由此产生的后果可是一尸两命噢!阿里路亚,上帝爸爸,还是把我放回人间吧。
什么?这个愿望太奢侈?那就给一分钟,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行,这个要求应该不过份吧?小时候看电影,您总是很仁慈地给将死之人一个交党费的时间。我不是党员,没有党费可交,可我是女人,是女儿,爱是我唯一可以交出去的东西,我想留给世上两句话:爸爸,我爱你。那个,权昕呀,我……爱你。
……
我爱你。在飞来波士顿的飞机上,躲在宽大的座椅里,对着机窗外薄纱蓝缕的云丝反复练习着这三个字的发音,声音从我嘴里发出时应该是无比完美的,可传回耳朵后词义听起来就不那么确定,像云,从地面上看和从机窗里看,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我在那一瞬间充分理解了事物两面性的含义。我想之所以自己会把“我爱你”说的像“讨厌你”,这要归罪于将要为之表白的对象――权昕。
我爱他。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
“小篆,快来,爸爸给你找了个小哥哥喔,他叫权昕,乖,快来和新哥哥拉下手。”十岁那年,父亲给我找了一大堆好玩的东西,其中包括一个后母,一个后小姨,一个后小姨父,一个后小表哥,一只绿色的小乌龟和一套遍地蟑螂的新房。
爸爸的话音声中,一个穿着海军蓝毛衣的小男生走进我的视线。“给你个礼物!”他很有当哥哥的样子,初次相见就送我礼物,好吔!
我接过他的礼物,那东西在动,手心立痒痒的,急忙拿出最愉悦与希望的眼神定睛一看,想不到啊想不到,居然是――蟑螂!!!!!
戚,一定是在我家厕所里抓的,本小姐一天不知道要玩死多少只!亏他好意思拿出来送人,毫不犹豫地把它高高举起再狠狠扔下,然后抄起拖板,噼噼邦邦!在确信那只当时叫蟑螂,后来改名为小强的东西变成一张肉贴画后,我很有成就感地笑了,同时看到了那个小男生眼里的失望。
很多年后,当电影里的周星星同学抄起那只被压成薄纸样的小强,向万恶的旧社会发出最痛心疾首的控诉的时候,我很怀疑他抄袭了我与权昕表哥的故事。不信你看,他对面那个一脸血的家伙的眼神,就跟当时权昕表哥看我的一模一样。
那眼神暗含失望和忧伤。很诱惑的小样儿。我有些不知所措,心脏被他的眼神击中。爱,突然来临,莫名其妙,没有预兆,无法阻挡!于是我大喊:“你不是我哥哥,我不要你做哥哥!”我发誓,我真正的用意是要他做男朋友,而不是一屋子大人们想的那样――没娘的孩子对后母到来的悲愤满腔与坚决反抗。
可他们就是那样想了,接着,父亲边心酸地叹着气,边说了一些对不起我之类的话,做为歉意的表示,他买来一大盒巧克力。
浓香粘稠的黑色汁液流入我的小胃,然后就被转换成了巨大的能量,让我的大脑皮层在那一瞬间迅速裂变,我明白了只要把权昕当成爱人,就可以得到昂贵的零嘴。所以,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始终没有叫过他哥哥,虽然心里叫一百万声,嘴上去始终是权昕权昕的,只称呼全名。而且还落下了一毛病,想到权昕就能想到巧克力,因一腔热枕地爱着他,而吃下了无数块这种高热量食品,当瘦的可怜的我变成胖的可爱的我准备向他表白时,他却被姨母姨父送去了美国。
不行啊,千万使不得,负心之变一般始于读了些些书,混成小小官,例证就是――陈世美!我也要去。父亲倒是无所谓,可恶的是学校的老师在听说此事后,居然说出一番让人大跌眼镜的话语:“在国内用中文上课,你女儿好像都是听不懂哎,如果送到美国,很怀疑在一种全新语言环境里她是不是还能跟得上。”这位老师真是无愧于“毁”人不倦的称号!
听不懂这种事纯粹子虚乌有。问题的症结在于我长了一对问号般的眼睛。无论别人说什么,不管听懂与否,都象是在问:“嗯?”这让我看起来多少有点象个白痴。真恨自己怎么没有长一双烂烂的桃花眼,好引以自豪地告诉人家:我是花痴,不是白痴!
……
送别时,我的眼泪足够水淹飞机场,表哥走后三个月末江城都没有下雨,为此,我自责了好几个晚上。想到要过很久才能再见到他,真的很伤心哦!我用全部的积蓄买了一对情侣戒,18K铂金的,让他发誓,除了我答应他摘下来,否则,要一直戴在手上。
他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我急了,大哭特哭。哈,这招真管用,他慌忙说:“别哭了,别哭了,真是个娃娃。我发誓,还不行吗?”戒指套在他的无名指上,闪着纯洁的光芒。
四年,他再也没有回来过。种种不得已的理由还有二万公里的路程把我们阻挡。
我感觉自已是火炉上正在炖烧的猪蹄膀,由美味熬成了浆糊,又从浆糊熬成焦碳,却被扔在厨房任人淡忘。
……
2 坐飞机的猪
我长大了,变得时而快乐时而忧郁,快乐是因为接到他的电话,告诉他山上的枫叶红醉了。忧郁是因为天空一望无际,蓝的孤单,蓝的辽阔,蓝成了一种象征,跟我的青春一样。
有一段日子,喜欢坐在周山山顶上看飞机。枫叶红红绿绿的变幻着四季的脸,坐在一堆狗尾草上,听三两只麻雀在周围叽叽喳喳地谈论流行趋势或中美关系。突然,它们惊慌飞走,天空,很快出现一架飞机,粉头银面的,闪着鳞鳞的光彩。脸盆般的太阳,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视线追踪金属羽翼,在天幕从左到右地划一道圆弧,阳光太白,天空太蓝,青春太冷,眼睛被光线灼伤,眼泪会突然溢出眼眶。
这时,我更加渴望巧克力。虽然权昕一打电话就问我的体重,并告诫说那种东西,女孩不应该吃的太多,可我就像王菲歌里唱的那样,“戒不掉,我戒不掉。”我是如此贪恋和依赖那又苦又甜的味道,不吃心情就会不好。
时光永不停歇。高考了,砸锅了,幸好老爸有钱了,我上末流大学了。玩过了,旷课了,睡着睡着就毕业了。好吔!老爸没有理由阻挡我了,可以飞去美国看权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