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沮丧的是,愈是怕看到自己,就愈容易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钢琴上、橱窗里,雨后的街道,甚至睡梦中,百合怎么努力,也摆脱不掉那个始终挥之不去的影子。
对一个学生来说,住这样一层廿几坪的公寓显得奢侈。这公寓少说也有三十几年的寿命了,十分破旧,是一位教友的房子。因为百合需要练琴,一般的学生公寓容不下她的大钢琴,于是父亲廉价的替她租了这房子;只可惜隔音太差,入了夜,百合就不太敢练琴了。
公寓有三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琴室,空下的那间原想分租出去;但这些年来,百合对着人已经笑得很疲倦了,回到住处,不想还笑着,所以宁可空下,宁可任它养着空气,养着一屋子的寂寞。
铃!铃—;—;
有了电话真是个不智之举,没来由的随时任人打翻一池子宁静。
“喂?”懒懒的,百合来不及笑。
“百合吗?我是小姊姊啦!”是白怡君?又要替谁说好话来的?
“小姊姊啊?好吗?”她的温情又热了起来。
“百合啊,你知道吗?我本来不想打这通电话的,可是……”
不想打就别打啊!何苦再来干扰她呢?然而,既然打了,不妨坦然些吧!百合等她接下去说。
“示君不念了,你知道吗?”
“不念了?为什么?”百合先是一怔,立即又和缓下来,故意像个没事人似的探问,口气就像对任何一个陌生人,她也会有的情义一般。她是笃定要和白家划清界线的。
“有些事他很后悔,只是他那个人,倔得很,怎么也不肯承认错误。”
百合沉默着—;—;她以沉默来支撑自己的意志,怕一开口,就要哽咽涕泣,更怕一开口,就要毫无自尊的回到他身边去。
“他说军校里一点自由也没有,他受不了了,直嚷着要退学。可是哪有这么容易?!真退了学,要赔上不少钱,还得马上当兵去,最后还不是又要回军队里去了。爸很生气,妈也管不住他,我是想,他比较听你的,你就劝劝他……”
“劝他?他若肯听我的,事情也不会这样了!”百合好生感慨;示君让她明白,她信神,但终究不是神,不是神,就有无能为力的事。
“百合—;—;唉!小姊姊也没立场说什么了,是示君对不起你。”
接着,百合敷衍了几句,僵着一颗心,冻住一池情绪,把白怡君的希望全给阻断了。
挂了电话,百合空白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恢复点意识了,坐上钢琴,弹了段熟悉的曲子。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她手指胡乱跳动,指间竟流泻出一段极悲凉的调子,百合突然想起贺尚的诗—;—;
苍白的天照着苍白的池水
苍白的我握住苍白的心
苍白的心切割不出淋漓的血热
手中的自己
翻找不到昔日的热情
百合一遍又一遍的弹唱着,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但唱起悲歌时,却有着接近呐喊的凄凉—;—;无奈而且扣人心弦。
那一届的“留声大专创作歌谣”比赛,百合决定以这首“苍白”参赛。然而,“苍白”的始意是以诗呈现的,唱起来有些绕舌,因此百合和贺尚花了好些工夫沟通。
比赛场上,百合和贺尚大出锋头,双双得到歌词、歌曲创作冠军;诗社里的同仁全都挤在会场上起哄,场外,却有一双孤寂的眼睛—;—;
“小蒋,怎么不跟大家一块儿拍照?”羿书退到小蒋身旁,陪他“冷眼旁观”。
“我宁可这样远远的看她。”
“她?百合?”羿书望望小蒋,又望向百合—;—;她正一遍又一遍的唱着她的“苍白”。
小蒋徐徐的吐着烟圈;他始终那么忧郁,始终那么狂傲、特异独行。小蒋的诗也写得好,但和贺尚的不同。如果贺尚的诗可媲美诗仙李白的浪漫,那么小蒋的诗就有如鬼才李贺的奇绝;贺尚嫌小蒋冷僻,小蒋则怨贺尚俗艳。
“好像每个人都喜欢百合,好像走到哪里,她都是带着光的。”羿书的话里有点酸味儿。
小蒋则说:“她是个理想。”
“你喜欢她?”话一出口,羿书才觉得自己问得傻,只好自圆其说—;—;“其实,谁不喜欢她呢?她天生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群众魅力。可是,有时,又总觉得太招摇了。”
“招摇?这样就叫招摇了?那些出门总要警察开路的人怎么说?你见了怎么也只是回避,为什么不拦路喊冤,说他们太招摇了?啊?”
又来了!每次都这样;羿书懒得回答他。他总是抓了些微语病就要怪人没有国家民族观念,没有肩负起时代青年的责任,胡乱扣了一堆帽子,叫你羞惭得恨不得立刻“投笔从戎”,跟着他去做伟大的“革命”梦!
“这世界真是不公平,贫富悬殊,官僚、权威大兴,可是就没人敢认真去看、去批评,只是默默承受、姑息养奸。”小蒋把烟往掌心塞去,捻熄了火苗,不知痛似的。
羿书见了不禁心里有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竟如此虐待自己,忍不住训他一句:“你这样的家世背景还嫌社会不公平,那么那些没爹没娘、忍冻挨饿的孩子不全活不下去了?”
“你懂什么?”小蒋眼中有火,但随即叹气摇头,懒得说下去了。在他眼中,所有的人都是沉睡的,唯他独醒。
百合和大家到舞厅去狂欢,直到夜深了,才由贺尚送她回家。
“谢谢你送我回来,更谢谢你的诗,它让我的歌更出色。”百合下了机车,对贺尚深深致谢,她是由衷的。
“对我还说什么谢?我才真该谢你呢!否则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作词。”
“往后我们还能合作啊!”
“是啊,咱们是最佳拍档!”贺尚伸出双手,让百合在上头用力拍一下,再回拍过去—;—;那是他们的默契。
“再见喽!”百合朝贺尚挥挥手,但两人都没有离去的意思。会场上的成功太叫人兴奋了,尤其是百合,这是她音乐创作的起步,也是她的第一个成就,这种喜悦,真教人亢奋得难以入眠。
“你先上楼去,我看见你楼上灯亮了,就走。”贺尚看着她,薄平的嘴角微扬。
百合耸耸肩,接受了他的好意,转身向公寓走去,心里是甜滋滋的;这种稳定的关怀,的确很令人心动。
她一进公寓,便死命的爬楼梯,一口气冲进屋里,胡乱地甩掉一只鞋,另一只还挂在脚上,一拐一拐的跳到窗边,扭开灯,朝贺尚挥手道别。直到贺尚的机车走远了,她才顺着墙滑坐在地上,慢慢地解开剩下的那只鞋。
百合慢慢温习着她和贺尚修改曲子时的讨论、练唱时的趣事,以及相对默默时的眼神;她还温习着曲子一再修改而日趋完美的关键,温习曲子得奖的理由,也温习着贺尚的柔情。
这样的夜,她真希望能和全世界分享,尤其是她的爸妈,可惜,现在太晚了,他们早睡了。
百合有个健康的家,除了教堂,就是帮着教会里的兄弟姊妹们排纷解难。百合的父亲余志彬在邮局上班,三十年来没和同事有过一点争吵,同事家有儿子满月、老父寿诞、兄弟结婚的,没一次他没到礼的。长长的脸上有两个小酒窝,使他看来有些老天真。他常说,待他发苍须白的时候,要留起胡子给孩子当圣诞老公公,逗大家欢喜。
余志彬极疼百合,但又不像平常的父亲,把女儿当财产或宝贝似的,舍不得放手。他当百合是天使,而天使天生就有翅膀,他不能自私的折了她的羽翼。
百合打小就常和父亲上教堂,跟着人家唱诗歌;余志彬见她有点音乐天分,就让她去学钢琴。当时,钢琴是极奢侈的东西,但余志彬一点也没犹豫,标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