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蓝河说道,“嘴里都是酸的呢。”
他凑过来,主动低下头吻了吻双眼朦胧的人。
“叶修,别睡。”
“不睡,”那家伙闭着眼说瞎话,嘴上还挂着笑,“我怕没多少功夫清醒了,要看着你。”
船横在岸边,蓝河提了千机伞,背起他踏着水过去,前头便是蓝溪阁的后山。他一面走,一面陪他说话:“苏前辈定也想你好好活着,不愿你就这么随随便便下去陪他。”
叶修轻叹一声,朦朦胧胧地道:“蓝河,我身上这事,到底还是对你说明了罢。你先前见得沐秋,以为是鬼魂罢?可其实都是假的,人死不过一掊土,哪来的他。他活着便小气得很,烂成一摊白骨之后,连场梦都没给我剩下。当年少时也学人写诗,说是送我;谁料那‘莫笑梦里因缘浅,君是梦中不梦人’,我虽然读书甚少,也知道那是说梦里也梦不见的意思。嘿,倒借那张臭嘴,一语成谶。”
蓝河指了指他心口,低声道:“他可不就在这儿吗。先前时,他还与我招呼来着。虽然你见不到,但他不是一直陪着你么?”
叶修嗤地笑了一声:“那都是骗人的玩意。没想到最后骗不得我自己,却把你们都骗倒了。”他顿了顿,续道,“其实说到底简单得很;我想梦见他却不能,于是对自己用了摄魂之法。就这么一回事儿。”
“摄魂一术本身是摄取他人神魂,从而以内息探入百骸,操躯行偶;但苏沐秋的魂魄,我却去哪儿找去?只能自己想象与他在的那些日子,想他若在今日,当怎样说话,怎样应对,怎样处世。想得多了,这摄魂法术越用越深,内息愈来愈细,谁料最后,梦没做成,却倒将自己先剖成两爿。”
“倒可笑的是,即便剖了两爿,做了个假的出来,要能见到,那也好似梦境了。可他睡时,我便醒着;他若醒着,我便是睡了。许是我也疯了,竟想令那假人再操控别人,在摄魂术上加上移魂之法……走火入魔,便是报应。当时只觉得功法将成,教派内事,一应交付与他人;落到今日下场,我却也怪不得别人。”他说得完了,抓过蓝河手道:“你探我内息试试。”刚一触及,蓝河全身便雷击似的一悚,几乎要跳将起来——那哪里还是一汪气海,分明滚烫沸然,变作了火山熔岩一般,化作百千余支流狂放四泄,难以拘束;可没消得片刻,那炙热便斗转寒潮,喀然成冰,凝结一脉,几欲将脉络封死;余下气息四散奔逃,撞破脉道,另觅蹊径。蓝河大骇,便听叶修微笑叹息,道:“如此这般,前因后果,你还想救我?”
蓝河心知这等怪诡奇象,恐怕除非神仙临世,再难挽回;但唯独情之一字,毫无道理,更脱出因果,能使人不顾命轮,敢悖神佛。此番一说,却令他心下更犟,便道:“这条命你不要,我替你要着。天大地大,烟雨楼的解药,中草堂的神医,总有法子能救你,那一群武林泰斗们连着要杀你你都没由着他们,干么这时候便这么听天由命?”
两人争说着,由不得叶修,已到了蓝溪阁内。蓝河从后门入内,也不知两位师叔回来没有,阁上是否还有其他客人,便没敢惊动他人,只藏在空厢房内,悄去找了阁内日常替他们看护疗伤的徐景熙,央他帮忙看看。徐景熙身为蓝溪阁的大夫,这方圆百千里地,自然是没有比他更好的了。他也素知蓝河为人,倒也不多加打问,只是一察看叶修伤势,便惊得三魂去了两魂,道:“这等人,却怎地还有口气在?”
蓝河听他一说,心底冷得透彻,道:“是那心口伤得太深么?”
徐景熙摇头道:“不是。那剑伤偏得半寸,虽然凶险,却没伤着经脉要害,将养起来,总是好的。但他内息全乱,体内两派真气好似两个活人一般,又各自分做百千支斗做一团,将那经脉道行,冲得是支离破碎……这般诡谲脉象,我真是生平未见,便只恐怕中草堂的王大当家亲至,也是回天乏术……”他说得一半,看蓝河面如死灰,心下不忍,便不再多说,道:“……怕就这几日,过不去了。……不若我开些安宁的方子,缓缓他痛楚,也去得自在些。”
蓝河这才知叶修并未骗他,心下一片怆然,更不敢看叶修模样,只握着那千疮百孔的千机伞,相对无言。先前叶修醒时,像怕见似的将它塞在船厢里头,这时才得细看。那一块骨头当真没得剩下,空兀着一块大洞,像缺了甚么似的,大张着嘴呼救一般。蓝河想到这块骨头全为救我方才损毁,但现在自己竟然连救他的法子也没有,鼻子一酸,便要落泪;又怕叶修察觉,止咬着唇硬忍着。听那人睡得片刻,仿佛要醒,却又稀里糊涂地,怕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先前既对蓝河开了口,这辈子从未明言的心事,恍惚之间又哪还藏得住,一点一滴,带着血丝地往外流。
“我不是听天由命。我挣了十年……就不想由这命……可绕不开那一处,余下都是错的。我算是被魇住了,想造一个他来,那些糊涂事宜,并非少做,到头来自欺欺人,也自当报应。……嘿,那秃驴别看疯疯傻傻,倒有一句话说得在理:既造业因,必有业果。我既想见死人,便当下地狱。……又有甚么稀奇了?呵……”
言辞间不知是梦是醒,却仍然嘟囔着话,却逐渐好似拆分成几爿,各自对答。一会儿说道:“沐秋,你来杀了我。我欠你那一掌一剑,你快还了我。”一会儿又道:“你负了他,你忘了当初撮土明愿,黄沙白骨,生死不离。”一会儿怒骂:“便是风流成性,贪生怕死之徒,又怎地有胆量呼魂改命,不过求内在心安!”一会儿又转了软语温存:“与其拖曳迤逦,累步维艰,何妨付之一笑,重头再来?”
徐景熙熬了药来,正听见这些情状,当真诡异万分,思索良久,对蓝河道:“他这内息紊乱,该不会是走火入魔?”蓝河应了声是。徐景熙便道:“这该是入了心魔。走火入魔,若碰上当今高手,便若嘉世教主一叶之秋那般的人才,硬用内功助其归位,耗损真元,倒也行得。但若入了心魔,除非自悟自解,又有谁人能救?”说罢拍了拍蓝河肩膀权当安慰,待要掩门,却突然听得砰咚一响,便见蓝河猛地站起,手中药碗摔在脚边,却也不顾了,直抓着徐景熙道:“先生,蓝河向你求一味药。”徐景熙被他吓了一跳,需知这小子平日里温温雅雅,妥妥贴贴地惹人喜爱,何时见着这般模样?急忙道:“你说,你且说。”待蓝河说出药名,他脸色却又登时古怪起来,犹豫说道:“……你可知……那‘混元合欢散’,本是异教淫药?…………你要它……何用?”
面前人毫不羞赧,坦然说道:“先生信我,我只用来救人。蓝河不信人死但余一掊土,总有些魂灵,是寄在他人心魂深处,那厢松杉影里,定有柴扉草户,待人叩开。”
第十一回 百种魔愆因入灭
回过神来,又是孤身一人。叶修不由得叹了一气:“每每都是这儿,也不能翻点新花样出来。”
他脚下是嶙峋白骨,眼前是万丈深渊,腥红血色的岩浆喷薄而出,自天而降,百千道地汹涌澎湃,注入看不见底的腥红血池中;但听得浆声滚沸,地动山摇,脚下的站立处道道龟裂,血浪蒸腾,稍远处的白骨崖壁正一块块地剥落,显然很快就要轮到他所在的一处。
这样景象,也不是头一次见了;然而但随他这情景如何烧燎炙烤,叶修身上半点也感受不到,他整个人像被冻在原地,半步也挪不开去。寒气缠绕周身,抵御着外界彷如炼狱般的情景。他转过头来,对着一处说道:“看来差不多就是今次,我走不了啦。”
那一处并没有甚么活物,只有个歪斜鼻眼、倒伏于地的地藏石像,此时仿佛人一般七窍流血,从口鼻耳目之中淌下一道道红浆,蜿蜒到叶修脚前。红浆过处,衣衫尽烂,剥肉见骨,他看着面色分毫不动,道:“怎不若整般坍去,一股气烧得没了,也没了念想。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待耗到甚么时候去……若单我一个,凭你磨耗百来日也不妨,困在这里便不就死,饿也饿得死了。但现下有他在时,怕我是饿不死了,变了个活死人,倒平白享出许多福分。哎,虽然你这般模样,但也算是个菩萨,劳烦发发慈悲,莫迟得他又像我……做出许多糊涂事来。”
那地藏自然毫无回应,只是双目流浆,恍如泣血。叶修这么来回着数次大约明白,这里便是他的心底梦境了。那百千熔浆,约莫是那难以拘束的内息;蒸腾如血锅狱釜的,大约曾是他的气海,本我自身,如今却缩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一切因生一切果,果苦莫如地狱人,叶修倒有自觉,眼前这般炼狱景象便是他咎由自取,但既从不后悔,那地狱天堂,又有何分别。
只是这可怜兮兮口不能言的菩萨,到底是做什么孽的,也被派到这儿受苦。叶修不太通禅,更无佛家信仰,但所修心法却是禅门一路,因而见着它去,也没甚稀奇,一个人在这等风景下耽得久了,觉得有个像人模样的东西也亲切,便常常与它聊天。这举动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地,但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安心。他时常觉着,这菩萨说不定也寂寞得紧,这才想留他下来,不然这地狱苦海,何处是岸;自身难救,又怎度众生。
“你说小蓝那傻孩子,会不会又趁着这时偷偷亲我。”
“……那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