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眼睛完全睁着,一眨不眨,那平静眼珠之上是一副漆黑浓密的睫毛。睫下水痕流过光滑脸颊,汇入黑发与耳际。若非它耳廓形状带尖、如狭长腮片在轻轻扇动,露出耳后粘丝的血红鳃肉,乍看之下,众人简直难以把它的五官与人类做出区分,那被水浸湿的面孔上眼窝深陷,鼻峰高拔,活脱脱一个苍白优雅的人类男性。 然而细看之后,它瞳色发灰、嘴唇带白的静态脸部又给人奇异怪感,相较于人类来说,它眼窝的深陷似乎过于夸张,鼻峰的高挺又令人心惊,苍白透明的皮肤裹在清晰如凿的骨骼上,让人想象不到其下是否存在血肉。 甲板落针可闻。 那是一种……区别于人类,也许悚然可怖、也许摄人心魄……只属于深海造物的幽邃之感。 它来自深海。 手因这暴起的弹动被猛得掀翻在地,睁眼时劲风如箭刮过,迎面就是一道巨大黑影劈来,吓得他赶紧滚地躲闪! 又是“砰”的一声,沉重鱼尾骇人落下,木板像是要碎裂般一阵震颤。 大片船员在这惊动下连番后退,索具响动的声音接二连三。 “见鬼!发生了什么!” “那东西动了!动了!” 人鱼……艾格与脚下的生物久久对视。 他感受到了靴底的湿滑、以及那骨骼的坚硬与平静……似乎没有攻击的意图……他想要松开踩住这肩膀的脚,人鱼停在他脸上的安静目光却分毫不动。 快要消失在海平线的夕照中,他长长的影子几乎覆盖了人鱼的半身。他观察着那道巨大的伤口,那很大可能是在兽类爪牙交战时留下的伤口……森林捕猎时与野兽的对峙经验告诉他,他不应该先移开靴子,它离他太近了,只是一个抬身的距离,吐信蛇类能在这个距离把毒液注入皮肤……脚边的黑色长发在不停淌水,那仿佛绕腿攀升的潮湿感……错觉?鱼尾撒下的水珠溅了他满身,湿意似乎浸透了衣物,半小时前的空气有这么潮湿吗?天快黑了。 “它是活的!” “冷静!”大副暴声喝令,“那他妈当然是活的!你们也是,一百多个大活人!一人一刀能把这玩意儿搞成生鱼片的大活人!” 水渍浸透这一片甲板,黏湿长发滑落,一截脖颈微微昂起,人鱼的脸部显露出来。 艾格甩了甩头,抹掉脸上溅来的水珠,低下头,脚底下的生物正抬眼看他——是的,尾巴落地,长发贴地,它正看着他。 这来自奇幻传说的、半人半鱼的、湿哒哒的生物望着头顶红发碧眼的人类,苍白的面孔看上去波澜不惊,灰色的眼珠安静极了,它在甲板上被踩住肩膀,好像只是在海中被浪头卷了一下。 “……艾、艾格,你、你你你离它太近了。” 人鱼转了转眼珠,看向了伊登。 “它!”伊登惊叫,“它!它它它在看我!它知道我在说它?!” 人鱼把它的脸颊贴上甲板,长发搭上了肩膀上的麂皮靴子,它依旧看着伊登。 近处人群骚动。 很多兽类都有伪装的本能……他思绪缓慢地想。 ……人鱼。 它动了。 他看到那截格外修长的脖子上,有块和人类男性喉结一样的突出骨骼,在人鱼仰头的时候滑动了一下。它伸出手,试探般地在空气里停了停——那指甲圆润透明、五指间连着透明薄膜的手,也许称之为“蹼掌”更合适,碰上了它肩膀上的靴子,在靴子主人一语未发的注视下,滑动指尖。 棕色麂皮上有两道潮湿水痕缓缓淌下。 “它听得懂人话?” “见鬼,你他妈还是继续讲疫病的故事来吓唬我吧。” 人类的腿或脚对它来说算新奇吗?船员们不知道,只见它依旧仰面看着头顶之人,视线落点已经从面孔滑到那双长腿,慢慢地,像是把玩海藻一样,手指绕了绕靴子上的鞋带。 &nb人群像是害怕打破什么般窃窃私语。 它手指在动,它脖子在动,一串项链状的黑色怪石挂在那生物胸前……它带着“饰品”。只看上半身,它既像人类,又与人类完全不同,神秘传说突兀成真,未知的东西清晰暴露在眼前,隐隐的恐惧比惊喜来得更容易。 伊登咽了咽唾沫,他感到危险,这不奇怪,他连砧板上的鱼都怕,怕一个手滑,它们的弹动能给他一巴掌。 他站在艾格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越过他的手臂瞄着人鱼,声音颤抖成了一束风。 手掌上移,摸到不知何时张开了的透明尾鳍,柔软,滑腻……却好像单薄脆弱,扯着拖行似乎会撕裂的样子。 ……他回头,人鱼眼珠深邃,安静回望。 只能重新扯过它坚硬如武器的尾巴,倒拎起来,一路把它拖到了大副指定的船舱。 第10章 潘多拉号有了一个足以盖过疫病阴影的话题,甲板上,轮舵旁,舱室的角落,人人都将傍晚时的捞捕描述得绘声绘色,从下网、银鲑鱼的出现,到人鱼的每一个弹动和眨眼。 “别慌张,你家猎犬也能对人话做出反应。” “可我发誓,我的狗永远不会用那种眼神看过来。” “它长得太像人了……这没办法。” 见鬼,现在并不是探讨这个海洋志怪生物懂不懂人话的时候,它已经在这儿了,活生生的,被他们的渔网捞出,活生生躺在潘多拉号甲板上。人群前的大副回过神,瞥了眼天色,狠狠抹了把脸,抬手指向先前拖行人鱼的水手,那人满头乱发,惊魂未定。 大副半空中的手臂一停,手指转向踩着人鱼的艾格。 那条来自海洋的奇异生物被放进了储水舱,水槽灌满海水,大小足以躺下三个成年男人,对于长长的鱼尾来说却仍显逼仄。似乎是因为受伤才被捞捕上岸的人鱼沉在水底,鱼尾悄无声息,黑发幽幽漂浮,围观船员来来去去,觉得那水槽安静得活似一口棺材。 当天晚上,从药物中醒来的伯伦船长前前后后看了人鱼好几趟。事务长也疏散了人群,走出他的房间,站在装有漆黑鱼尾的水槽 “你。”他说,“你把它拖去储水舱。” 艾格松开了脚,人鱼的长发离开靴子,落到地上,透明泛光的尾鳍缓慢而小幅度地拍着甲板。 他扫了圈地面,渔网被银鱼堆压着,一时没找到什么工具,于是从它的发间走到了它的尾部。弯下腰,需要双手才能扯过那段漆黑的尾巴,人鱼的尾巴倏地停下弹动。 他抓过的是尾鳍之上的一截,左手绷带被浸湿,海水沾上伤口,微微刺痛。右手掌能感觉到鳞片出奇细腻,冰凉的触觉,比想象中的坚硬,隐隐可以感受到其下肌肉的韧性,几乎可以想见拍动时的力量。 艾格动作一顿,这触感使他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