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扬手表示自己听到了,周瑜淡然道:“曹操生性诡诈,若那么容易便落入你我之手,岂不有负他奸雄之名?”沉吟片刻,又道:“也罢,能以几万兵马横扫他十万之众,够了。”
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的疲惫与哀伤,诸葛亮犹豫道:“恕亮冒昧,胜利在即,敢问都督何故于此暗自伤怀?”
毫不在意被他人看走了心思,周瑜轻笑一声道:“你不是我,知道我的苦恼又有何用?”
被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噎得愣在原地,好半天,诸葛亮才自我开解地笑笑,摇着手中的羽扇侧头望向一旁,“都督权当方才是我多事了吧。”见周瑜微微点了下头,诸葛亮继续道:“如今曹军溃败,估计没个一年半载很难恢复元气,不知都督接下来有何打算?”
原本只是想随便找个话题来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却不偏不倚提出了个敏感的问题。话一出口,诸葛亮便后悔起来——明眼人都知道,孙权与刘备结盟可说是迫于无奈,现下曹军已破,孙刘联盟大概也不会长久了。有些紧张地盯着周瑜,诸葛亮屏住呼吸,暗道千万不要听到那个他不想听到的回答。
眉头细微地动了动,周瑜转过头望向诸葛亮,只见他眼里的千顷流光如初升的朝阳一般,带着一丝无伤大雅的懊恼和惯有的冷静,倒是像足了年少时的自己。微微扬了扬唇角,周瑜饶有兴味道:“你觉得呢?”
长舒一口气,为那没有被直接说出来的残酷回答。与此同时,诸葛亮在心里暗暗道,周郎啊周郎,你还真是又狠又绝。不愿给别人留一点余地也就罢了,还偏偏要让人心甘情愿地把刀捅进自己的身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啊……也对,你对自己都那么狠,又怎会对他人手下留情。想着,诸葛亮不觉低低笑开,“不过是极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尔耳,对吗?都督。”
不置可否地移开视线,周瑜答非所问道:“当年,主公与曹操都曾极力挽留,想招你效力于麾下,你为何毅然离去,独独选择了最弱小的玄德公?”
虽然不太清楚周瑜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图,诸葛亮本能地觉得他并无恶意,只如实道:“曹操手下贤士众多,多我不多,少我不少,无法让我极尽所能,何况,我与他志趣不同。至于明公那里,都督觉得,亮凭什么插足于打下江东基业的群臣之中?只有玄德公,不以臣之卑鄙,猥自枉屈,三次问计于草庐之间,这份情谊……”顿住,诸葛亮看向周瑜被远处依旧燃烧着的火光映照着的面孔,缓缓道:“即使无法与都督和故讨逆将军的骨肉之分相提并论,却也绝不会居于其下。”
听到那个人的名号,周瑜的身体不甚明显的晃了晃,而后,他神色复杂地对上诸葛亮明亮的眼睛,半晌无语。许久之后,周瑜抬手指向山崖下的汪洋火海,神情寡淡道:“你觉得,这里景色怎么样?”
被他跳跃的发问搞得一头雾水,诸葛亮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但表面上还是没有怠慢,一丝不苟地答道:“美。”
“美在哪里?”
“胜利的景象,哪里都是美的。”
“你觉得,跟着玄德公,你们能看到多少这样的场面?”
“很多。”斩钉截铁的回答,与多年前向着孙策许诺的周瑜如出一辙。
轻叹一声,周瑜抬头望向星光黯淡的夜空,目光柔和道:“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以为这世间最美不过胜利的画面,可如今,我却觉得,最美的还是年少时和伯符在舒城看过的那些风景。”顿了顿,又道:“或许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驱驰纵横了那么久,最让你挂怀的,不是别的,而是玄德公三顾茅庐的情形。”
直直望着周瑜的侧脸,诸葛亮想,自己真的无法懂得这个男人,他经历得太多,参悟得太多,以至于自己怎么追赶,都显得苍白无力。
见他没有答话,周瑜低下头,揉揉有些僵硬的脖颈,兀自道:“你之前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是担心我们反过头趁势歼灭你们吗?”
敛起散乱的神思,诸葛亮眼里带上了一丝戒备,抿着嘴轻轻点了下头。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周瑜倏地一笑,说出了接下来那番他本不打算说,也不该说出的话,“如果我是主公,你的确要担心这个问题。可惜啊,主公不是我。”不无遗憾地看着自己反复握紧又松开的拳头,周瑜继续道:“好在我累了,这一仗也算是对伯符有了交代,此后的事,就听天由命吧。”
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他的话,诸葛亮仿佛明白了之前周瑜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哀伤源起何处了。不过,彼时他并没有想到,就是这番话,让后来的自己信心满满地去离间了眼前这个男人和他的主公,开始瓦解东吴强大的氏族基业。
默默垂下眼眸,诸葛亮低声道:“玄德公还在前方等我,亮先行一步,都督也快些吧。”
随意地挥了挥手,周瑜听着远去的脚步声,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好像又忍不住犯傻任性了啊,把弱点暴露给了旁人。无奈地摇摇头,周瑜暗道,就这样吧,谁说周郎就一定要活得完美无缺,无懈可击?大不了,就是舍了在世荣华,早点去找那个没心肝的义兄嘛。
赤壁之战两年后,周瑜死在了去往蜀地的途中,和孙策一样,让生命终止在了最为辉煌的时刻。
曲有误,周郎顾。
擅长抚弦的周郎同样擅长戛然而止,从他光鲜地出现在世人眼前的时候便开始弹着一首属于江东双璧的曲子,或如静水深流,或如群山起伏。然后,在最为激荡的时刻收手,留给后人无限的遗憾与幻想。
没有人知道,对于周瑜来说,离去,才是真正的重新开始。那个能够拨琴弄弦,低吟浅唱的周郎,因为死亡而重获生命。
周瑜死时怀抱着那把他多年不曾触碰的琴,弥留时,他想,那首属于江东双璧的曲子,他终于可以继续弹唱了。
彼时,距离孙策故去,整整十年。
司马懿进到曹丕房里时便看到他裹着狐裘病恹恹地窝在用来小憩的软榻上,几卷竹简随意地扔在旁边,一看就知道那人无心做功课。不疾不徐地走到榻边,司马懿开口唤道:“二公子。”
半睁开眼懒懒地望了望他,曹丕扬扬下巴示意他坐下,瓮声瓮气道:“今天的功课先放放吧,先生也看到了我这个样子。”
坐□把榻上的竹简卷起,整齐地码到一边,司马懿伸手在曹丕额上试了试温度,觉得并无大碍,这才回道:“嗯,找大夫来看过了?”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天气冷了,着凉而已。”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曹丕继续道:“找那些人来东瞧西看的,一时半刻也不会好,还要喝那些不知是什么的苦汤水,还不如舒舒服服睡一觉来得直接。”
好笑又无奈地看他平日里难得表现出的慵懒赖皮样,司马懿调侃道:“二公子还不如直接说自己是怕喝药,绕那么大一圈,听着都头疼。”
懒得多做辩解,曹丕轻描淡写道:“我就是怕喝药啊,难不成先生爱喝那些汤汤水水?”
不甚在意地笑笑,司马懿拣了卷自己感兴趣的竹简翻阅起来,随口应道:“至少不会怕。”
稍稍正了正身子,曹丕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会儿,开口道:“先生听说了吧,父亲在赤壁被孙刘联军大败,取道华容才得以脱险。”
眼也不抬,司马懿应道:“嗯,你又有什么想法了?”
摇摇头,曹丕淡淡道:“没有,胜败乃兵家常事,早先父亲在张绣那里不是也吃了许多败仗。”说起张绣这个名字,曹丕的声音里不自觉就带上了一股怨恨之气。
抬头瞥他一眼,司马懿哼笑道:“这个张绣真是个冤大头,明明不是他出的主意,害死了你长兄,结果却遭到你的记恨,愣是活生生让你给逼死了,就是做到这种程度,你还不解气?”
“听先生的意思,是说我该杀了贾诩这个罪魁祸首,还是说我太小肚鸡肠,不能容人了?”轻挑修眉,曹丕半玩笑半认真地看向司马懿。
与他对视一阵,司马懿重新把视线投回手里的竹简上,语调平缓道:“贾诩不能杀,这个人早晚会对你有大用处。”
用鼻子哼了一声,曹丕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这个我当然知道,不然我早就让他和张绣一起去了。”说完,又合起眼,恢复到了之前那副慵懒的样子。
“还有。”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司马懿补充道:“二公子这股狠劲儿,我可是喜欢得紧,怎么就成了小肚鸡肠,不能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