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长短,月有死生。
徐晃率领曹氏大军直抵樊城援助曹仁,使得南面战局一度陷入胶着之中。但正处于气盛之时的关羽却丝毫没有罢手之意,依旧于樊城与之僵持着。却不想,吕蒙白衣渡江,奇袭关羽后方,守将麋芳、士仁临阵反水,无奈之下,关羽只得率军撤退。
不过三月,关羽便尝到了从威震九州到败走麦城的滋味。但老天没有给他太长的时间来体会成败之间的个中三昧——在关羽试图逃返益州的途中,被魏国使者吹软了耳根的孙权果断出兵截击,一举将其擒获斩首。
弹指之间,战局的形势已然逆转。
曹操在洛阳收到孙权使者送来的称臣文书以及关羽的项上人头时已是来年正月。哑着嗓子笑了几声,他缓缓道:“这孙权小儿是想把孤置于火炉之上啊。”说完,曹操便将文书交到侍臣手中,让下面的文武传看,他自己则面带悦色地等着看百官们的反应。
大致扫了一下文书上的内容,又瞥了眼曹操此刻的表情,司马懿心中已然有了定数。待殿上百官皆已见过文书,窃窃私语开来时,他几不可查地勾了下唇角,旋即跪地道:“汉运终垂,主公十分天下有其九,群生注望,遐迩怨叹,是故孙权在远称臣,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见周围静了下来,落针可闻,司马懿仍旧不疾不徐道:“臣愚以为虞、夏不以谦辞,殷、周不吝诛放,畏天知命,无所与让也。”
曹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没有说话。那双藏在冕旒之后的鹰目因久病不愈而略显疲惫却是锐意不减。一时之间,大殿上的气氛仿佛凝滞了一般,司马懿垂眸盯着地面,百官看着他,曹操望着百官。少时,只听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以尚书桓阶为首的几位重臣均已拜倒于地,由桓阶代表道:“汉自安帝已来,政去公室,国统数绝,至于今者,唯有名号,尺土一民,皆非汉有,期运久已尽,历数久已终,非适今日也。”
嘴角的笑意似乎深了一点,曹操仍是不语,默默大量着殿上或立或跪的文武。
那些还站着的人见此情形也都慌忙伏地齐声道:“汉行气尽,复何疑哉!”
渐渐敛了笑,曹操叹了口气,很沉很长,在大殿中几乎快传出了回音。殿外的日头移了一点又一点,照进建始殿里的阳光从一边换到了另一边,他还是没有开口。叩伏在地上的群臣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但没有一个敢抬头去窥探一下曹操此时的表情。
成串的珠玉在曹操眼前晃动着,让他有些目眩。微微眯起眼,曹操反复摩挲着手中的一鼎小香炉,似乎陷入了冥想之中。
司马懿是最先跪下来的,不为别的,只为尽最大努力向魏王表明他司马氏的忠心——他不信曹操苦心谋划打拼了数十年,为的不是问鼎中原。不过……目光一暗,司马懿暗暗道,若是魏王还不糊涂,便不该拼死过这把皇帝的干瘾。
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司马懿安静地等待着他所期待的回答。他想,长兄、父亲先后故去,便是倾了司马氏的半边天,而今,若曹操果真心血来潮,让自己失了那拥立开国皇帝的元勋之功,他又当如何呢?思及于此,司马懿不禁淌下几滴冷汗,晶莹的汗水从额前划过,顺着鼻梁流到鼻尖,凝聚。
这厢曹操可不知道司马懿内心翻江倒海的想法,他甚至都闭上了眼,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但如果仔细看,还是不难发现他眉宇间细微的神情变化。
是的,曹操在思考,汉中战败后,虽然他的身体状况愈发的不好了,可他的神智依然清醒,依然可以考虑许多事情。此时此刻,曹操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很多人影,从年少时到现在,从袁绍到荀彧,一个不落。突然,他手上动作一顿,眼睛也随之睁开,好似一梦初醒。
“哈哈哈。”不甚有力的笑声,昭示着曹操的迟暮,但这并不会影响他的威严。视线缓慢地扫过地上匍匐的众人,他终于开口沉声道:“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将手中香炉往身前桌案上重重一放,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鼻尖的汗水应声落下,摔进身下的地砖中,无迹可寻。闭上眼,司马懿场长舒了口气,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活过来了似的。百官高呼“主公英明”的声音灌入耳中,他睁开眼,出声附和,行礼起身。
手握成拳挡在鼻前咳了几声,曹操挥了挥手,恹恹道:“散了吧。”
“臣等告退。”
随着人潮还没往外走几步,司马懿就听曹操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司马懿,你留下。”
尚未来得及放松的神经瞬间又绷了起来,司马懿反身走回原来的位置,继续低眉顺眼地等着曹操发话。
待殿内的人都走干净了,曹操又摒退了侍臣才开口道:“认得这个吗?”
抬头循声望去,司马懿见曹操正指着桌案上的一鼎香炉,于是老老实实答道:“禀主公,是香炉。”
“啧”了一声,曹操蹙眉道:“废话,这还用你告诉孤?”
不是没有见识过这位主公的坏脾气,司马懿心里不禁有些犯起嘀咕来,无奈实在不明白曹操想干什么,他只得欠身揖道:“恕臣愚钝,还请主公明示。”
“你上来。”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曹操冲他招了下手。
本能地遵命走上丹墀,在距离曹操两三步远的位置端方地跪好,司马懿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不满地睨他一眼,曹操斥道:“怎么跟子桓一个德性!让你过来,你跪那么远做什么?”骂完还不解气地补上一句,“真是什么样的学生配什么样的先生。”
哭笑不得地腹诽了一句曹操的喜怒无常,司马懿索性膝行两步到他近前跪好,眼皮都不愿抬一下。
曹操倒也不是想故意找他的茬,看他态度恭顺便没再说什么,又指着那鼎香炉开始问道:“看清楚了,可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煞有介事地盯着那香炉端详了一番,司马懿应道:“看清楚了,是主公您的东西。”
冷笑一声,曹操追问道:“当真看清楚了?”
点点头,司马懿回道:“看清楚了。”
半晌无声,司马懿这下是真的开始明白为什么邺城那位世子老是跟只惊弓之鸟似的了,摊上这么个父亲,任谁都得天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好在曹操这次没有把他晒得太久,只隔了一会儿便兀自道:“这是荀令君生前的爱物。”
闻言,司马懿不由抬头多看了一眼那香炉,只可惜还没把那上面的花纹看明白,曹操就又开口了,“文若跟孤有二十余年的交情,如今,这江山里有半壁是他的功劳。”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继续道:“他和孤共同进退的样子,恍如昨日,可惜啊……”叹了口气,曹操转头看向司马懿,轻描淡写道:“他死了,所以,他的爱物就落到了孤的手里。”怀念的字句,却没有多少怀念的感情。
背后陡然一凉,司马懿避开那双犀利的鹰目,转而将目光又投到香炉上。外界那些关于荀令之死的传言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他本人也从荀彧身上总结出了血的教训,生怕哪天触了眼前这人的逆鳞。只是不知曹操今日中了什么邪,抓着自己说起了这几件事。有些不安地想着,司马懿仍是一丝不苟地跪着,嘴上“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二十余年啊,还不是孤一句话的事。”曹操说话的声音不大,也没什么起伏,叫人听不出悲喜。
但司马懿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立刻摆出了更为驯服的姿态,“臣定当为主公、为我大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曹操突然伸手掐住他的侧颈,一字一顿道:“是为子桓!”手上力气重了又轻,轻了又重,一直到感受够了那颈上血管搏动的感觉,他才放开手,对着那张挂着汗却依然波澜不惊的脸道:“下去吧。”
“臣告退。”规矩地行了礼,司马懿起身退下丹墀便转身往殿门外去了。谁也不知道他明白参悟了些什么,又有了些什么新想法。
曹操看着他的身影慢慢融进了殿外正盛的日光中,不只是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