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师以为他能替江择锋顶下这件事,不料这件事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将军府在城北。
薛家往上三代都从军,家里牌位多,活人少。
说得好听,可谓满门忠烈。
薛明师母亲在时,喜好莳花弄草。整座宅邸,四季花木,被她打理得妥妥当当。
后来前一位薛将军战死,薛夫人想了一晚,得圣上体恤,她母子二人由国家供养,独子最惨烈的结局无非为国赴死。死得其所,何足忧哉?她缠绵病榻久矣,这么一想通,天亮就安然而去。她种下的花木薛明师不许人碰,无人修剪,那些兰桂松梅物随主人形,久而久之,竟长出森森草莽气势。知道的知道这是将军府,不知道的看着十分像一个土匪窝。
江副统领被平戎将军亲卫送进这土匪窝,不多时,薛明师换了衣袍跑出来,叫:“姐!姐!”
把江择锋看得一愣。
循灯光看去,却不敢看了。
原来那内堂帘子一打,走出一个服色素净的年轻妇人。
端的是皓腕明眸,天然带笑。
并未听闻故薛将军尚有一女。
斯是有夫之妇,江择锋避开眼。
那妇人掩唇一笑,先见礼。
薛明师道:“今日伴驾围猎,光垫了几口干粮。”
妇人笑道:“好,好,我去厨房看看。”招婢女同去。
薛明师复向侍卫长点数个人名,脚下不停,直带江择锋入书房。书房由配刀兵士把守,两间整屋,门被他猛一推开,其内三张书案一字并列,桌面上卷帙图册堆积如山,摇摇欲坠。
薛明师以臂扫开最末一张台上杂物,两名亲卫无声去捡。最下是一张墨迹凌乱的地图。薛明师端起烛台俯身察看,一只手掌压在图上摩挲指点。
他有一双惯掌弓马兵刃的手,略一定睛即可数出好几处泛白伤口。
唯举烛台的手上有崭新血痕,痕迹重叠,是在太后面前两度挽弓,为惊神弓弓弦勒伤。
江择锋恍恍惚惚,仿佛回到嘉应川大营。
便在他恍惚之间,两名部将一前一后走入书房。
随他们开口,江择锋脸色即白,待那两人停下喝茶,江择锋面无血色。
他不由在想,薛明师令他知晓这些,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二
适逢那少妇带下人来送宵夜,附几套碗筷。
一见是热汤面,薛明师道:“何必煮这些,本来今晚他们吃什么,给我来一份就是。”端起面倒了一碗。
少妇摇头笑他,又劝方才入内的储尉、吴道凌勿要见外,饿则同食。
薛明师初为参将时奉命带小队人马伏击,岂料为敌楚军队所阻,粮草断绝,又是寒冬。数日后率众突围,却落下这么个毛病,时时要吃饱,再不肯受饥饿。
心腹部将见惯他这一套,哪会去与他分食,书房内暂时无人说话,唯有此间主人埋头大吃之声。
他们方才所讲是东南沿海的叛乱。
大魏有三患,一与西楚接壤,兵戈不断;二是东南沿海常遭敌寇侵扰。此为外患。
第三是内患。近十年来后宫干政,外戚骄横,颇受攻讦。
今年七月,东南总督洪定波部水师大捷,不仅守住了苏南门户,更主动出击,破敌于海上。
决战后,水师一个立功的总兵便被禁卫军的人槛送京师,罪名是诽谤朝廷。
总兵未向京中上冰敬,遭此诬告,民兵当即哗乱,一众乡勇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形势愈演愈烈,蔓延全省。前日为靖王之部平息。
待薛明师喝完面汤,江择锋干涩道:“此事,这样的叛乱,京中竟无人知晓。”
吴道凌虽是武将,生得面如冠玉,一副文士打扮,自在道:“若非如此,焉能显出靖王殿下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薛明师眼观鼻,鼻观心。
储尉刚毅持重得多,看薛明师神色,沉声道:“道凌,慎言。”
江择锋兀自喃喃:“东南总督又为何不报不理?”
薛明师忽地一笑。
江择锋急切追问:“将军难道也要坐视?”
吴道凌:“前朝有某将,职司拱卫京畿。戾太子□□宫廷事发,恐遭废黜,横下一条心来矫诏逼宫。秦王识破,率部救驾,某将同时得到戾太子与秦王手书,皆称对方意欲谋反。某将一兵不发,直到秦王得到陛下手书,方获取此人相助,解猎宫之围。百年以后,你猜此人获谥为何?天子亲书‘忠’是也。如今太后与靖王,便似前朝戾太子与秦王。”
江择锋惘然。
大魏军权三分,薛明师得其一,他不管不动天下才不会乱。
薛明师:“行了,你先去睡。”
江择锋走后,储尉:“江择锋不是太后一系。”
薛明师:“不算出奇。”
禁卫军由太后内弟执掌,人皆以为副指挥使是太后一系,不想江择锋竟全然不知其中争斗。
吴道凌:“明天以后,不会再有人信江副指挥使是太后一系,不过这顶靖王党从龙首功的帽子,怕是扣死在你头上,再摘不掉了。”
他年论史,需说一句薛明师可算名将,然绝非纯臣。
薛明师:“方才你举的例子,是令祖武忠公。”
武忠公本姓尤,得忠字为谥,尤氏对前朝死心塌地,以遗民自居。五代以后,及至吴道凌之父,方化尤为吴,出仕为官,官至兵部尚书。
吴母有孕时薛明师方五岁,吴母以手指腹曰:若是小妹妹,将为汝妻。
薛明师诚恳道:“有了这顶帽子,你我就更般配了。这么些年来我未娶你未嫁,不妨禀明伯母,早日成亲?”
次日早,江择锋推开卧房门。
昨夜听闻惊天密报,他也未想到,他会在薛府睡得这样好,这样沉。
薛明师已打完一套拳,穿着便袍,蹲在院中。
江择锋张大了嘴。这不能怪他,很少有人能看见敕封平戎将军一大早,在府中,喂鸡。
鸡是一只斗鸡,羽毛乌黑油亮。
薛明师喂完,方才走回廊下,拉了圈椅坐稳,整理靴子。
薛明师:“再等会儿估计就有传旨的来。”
江择锋:“将军——”
薛明师:“敌寇未能尽剿,京中要抽调人驻洪定波处,你愿不愿去。”
江择锋:“但是——”
薛明师:“就这么定。”
江择锋:“末将——”
薛明师:“少啰嗦——难不成你胆大包天看上我姐了?”
江择锋给激了个大红脸。
薛明师笑起来,他笑得爽朗好看,稍微有那么点坏心。
这回江择锋耳朵都红了,忘了原先要说的话。
那少妇姓傅,名妙应,与薛明师同母异父,是薛夫人初嫁所生。
薛夫人识得薛将军时是个寡妇,傅妙应如今也孀居在家。
薛明师:“你该叫我姐一声韩夫人。”
不待江择锋说话,他眯着眼继续道:“我该叫韩襄城一声姐夫。”
午后传旨钦差到。
迎面即是十几人,兽补红袍,阵仗极大。
钦差是程哲。吴道凌匆匆遣人知会,程哲说香案等一应陈设皆可不备,薛明师换过朝服便来接旨。
程哲道:“薛将军不必跪。”将手谕双手呈给他。
薛明师也不跟他客气,开盒就看,只一眼,脸色就不大好了。他顺手递给储尉,饶是储尉亦展卷大惊,不敢置信。
程哲施礼道:“”陛下令下官转达,将军若有话问,御驾尚在潜邸。”
靖王府已成潜邸。
那张纸上仅一行字,封薛明师长胜侯,食邑十万户。
百年前,大魏世祖皇帝与西楚联合,瓜分东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