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住在我房间里,我也知道妈妈的个性。我想,你搬回家住一定十分不得已,如果我回去了,一定造成你的难堪。那三个月里,我放了假都在朋友家里晃荡。”
这一番话化解了马蒂心里的冰,她看着眼前的马桐,心里很温暖但也很陌生。
“谢谢你。我真的很感动。”马蒂轻轻说。
“不用谢我。我们本来就是姐弟,无论什么情绪都不能改变这个亲属关系。”马桐端起他面前的咖啡杯,思索了良久,才皱眉喝下一口,“老实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当过你的弟弟,你也不曾做过姐姐。我们以前,都太幼稚了,被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情绪掩盖,可以做家人的时候,却用来作对。我后来想起来,你那时候一定过得很难受,否则你不会动不动就惹全家人生气。我想起来以后,开始觉得你很可怜——并不是在挖苦你,我是真的同情。人的童年经验养成他的性格,你过了这样一段童年,一定背满了痛苦的成长烙印。我开始在想,现在的你过得怎样?”
“我现在过得很好。马桐,从来没有想到,你也会关心我。”
“对了,就是这种反应!人都需要亲情和感情的依赖,你的世界却这么疏离,好像跟任何一个人也没有关系。我想,我们这个家给了你偏差的人生,我不希望这影响你一辈子。”
“……一开始好像是的,但是我很幸运,现在我有了一群好朋友,一个好的工作。以前种种,好像是黯淡的过眼云烟,你不用再担心我了。”
“真的是这样吗?成长的痕迹真的能转头就抛开吗?我希望是的。”马桐说。
“这么说我也该问你,我对你是否造成了成长中的阴影?”
“是吧。我想我们都影响了对方,如果我们都把往事埋在心里,这影响将持续一辈子,所以今天我来看你,是要告诉你,我已经原谅了你,让我们互相从那种阴影当中释放,好吗?”
“我的天,你以前一定很恨我。”
“这么说你别怪我,那时候我和马楠那么小,怎么会想那么多?我觉得是你讨厌我们在先,我们自然怕你,怕得好像家里住了一个敌人,随时要害我们。但渐渐长大以后,其实我对你很好奇,我还偷偷读过你在校刊中写的诗,其中有一句我永远难忘,你写着:‘水冷以后变坚冰,心冷以后成利刃……’那时候我还是国中生,我想了很久很久,感觉到的不是恨意而是疏离。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你很可怜。”
“往事了,你说得对,让我们从往事中解放吧。我也原谅了你。”马蒂说。
马桐展露了笑容:“这么说,让我们都回击成长造成的扭曲,好吗?”
“你长大了。”马蒂说。
“你也长大了。”马桐也说。
两人对饮了咖啡,马蒂喝的是黑咖啡,她很惊讶地发现,第一次尝到黑咖啡中的香醇多过苦涩。原来,有温暖的眼泪滴落在咖啡里。
第二章从来没有哭过(2)
马桐站起来要走了,马蒂并未留他。
“对了,马桐,一直不知道,你大学读的是什么科系?”
“你忘了,我没有读大学。”马桐微笑望着她,“我是专科毕业后,同等学力考上哲学研究所。”
马桐走了很久了,马蒂还呆坐在原位,小叶也没来打搅她。马蒂一直思索着马桐与她的谈话:回击成长对她的扭曲。怎么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马蒂曾经把自己所有的不快乐归咎于世界的沉闷压力,但她忘了回头看,成长的经验,到底扭曲了她多少视线?她始终觉得不自由,但束缚她的,到底是社会,还是她自己长了伤疤的性格?
马蒂一口喝尽了咖啡,端着杯子走回吧台,就看见小叶和吉儿坐在海安的桌位上。她们面前,有一个仪态雍容的妇人,约莫有五六十岁,小叶很客套地与这妇人谈着话,看到马蒂走过来,小叶连忙挥手招来了马蒂。
“岢伯母,我给您介绍,这是马蒂,也是我们的好朋友。马蒂,这是岢大哥的妈妈。”
岢伯母含笑一眼把马蒂从头看到脚,马蒂赶紧鞠躬问好,并落座加入她们。
“岢伯母,您来得不巧,海安他刚出国了。”马蒂说。
“我刚听说了。真是不凑巧,海安这孩子给我开了一大叠书单,我趁着回国给他带了四大箱书,却碰上他出国去了。真是没缘见面哪。”
岢伯母挽着高贵的发髻,虽然青春不再,但眉眼之间含着端整秀气,和海安却不算相像。吉儿停下了手上的工作,陪岢伯母喝咖啡,小豹子这时跑来,跳到吉儿怀里。
“这么说你是吉儿了?”岢伯母问,“海安跟我提过你,说你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孩,没想到长相也这么漂亮。”
吉儿连忙道谢。岢伯母又称赞了小叶,小叶低着头脸颊通红。
“你们都是海安的好同事。”岢伯母说,“海安这孩子从小独立,跟爸妈住的时候少,都靠朋友照顾着。”
小叶和吉儿齐声说:“不。”
“一直都是岢大哥照顾我们。”小叶说,“您说岢大哥很少跟你们住?”
“海安哪,就是喜欢台湾。他小时候我在台湾讲学,直到我跟他爸决定长住美国,他却要留下来考联考,考上当然读下去了。几年前我们迁居长岛,他爸爸说什么都要他过去,海安他却说找到工作要上班。什么时候听过他要上班了?说穿了还不是不想走?唉,这个流浪的孩子。”
马蒂想,岢伯母长年旅居美国,倒说海安是在流浪。
“孩子是独立的,给他自由点也好。”岢伯母说,“我也看得开了,跟两个儿子,就是没有长聚的缘分。”
“您是说,岢大哥有别的兄弟?”小叶问。她和马蒂瞠目相对,大家从来都以为海安是个独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