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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后,身上打下了一层虚汗,睫毛不知何时已是湿湿的。
透过花墙,可以望见夜蓥池一角的风景。安不下心,她便站在窗前放眼远望,仔细体会什么是春天。远处是大片大片的樱花,云蒸霞蔚般开放着,这时候她脑子轻飘飘的,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如果知道他去了哪儿就好了。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已经说过不再理我,就算被贬为庶人,他一定也是高高在上的。我为什么还要去想他?他的事与我何干呢?”
她自言自语着,丝毫没注意到二夫人柳茹兰已经踏进了院门。
柳茹兰望着休休难掩惆怅的背影,轻咳一声。待休休吃惊地转过身,她含笑道:“在想什么?”
休休不见柳茹兰的贴身丫环翠红,忙招呼燕喜端茶。柳茹兰摆手说无妨,拉了休休在桌前坐下,并支开了燕喜。
“老爷唤你,明日去宫里见蓉妃娘娘。”柳茹兰直言道。
闻言,休休怔了怔,不禁摇了摇头。
“怎么啦?你不愿去宫里?”柳茹兰露出惊讶的神情,接着似是理解了,笑了笑道,“还在生老爷的气吧?自从那次福叔一路跟踪抓你回府,你再也不来我的院子了。你不想见到老爷,是不是?”
“他没必要这么做。”休休嘀咕一句,想起沈不遇和二夫人本是夫妻,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柳茹兰微怔,随即哑然失笑:“你这孩子,老爷也是为了你好。不过,这次是蓉妃娘娘病了,事情的起因你是知道的。老爷这段日子急得焦头烂额,总听他长吁短叹说北周驻兵虎视眈眈。朝中大臣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他一个当宰相的也动弹不得丝毫。如今皇上也是久不上朝,深居简出。遭遇这样的事,皇上绝望了,伤心了,自己儿子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眼中是泪,心头是血,却半点儿奈何不得,这滋味谁都不好受。老爷说,让你去,也是因为你一个姑娘家不受人注意,替沈家看望一下蓉妃娘娘。”
想起萧岿说过的沈不遇和蓉妃的故事,休休垂头坐着,默然不语。
柳茹兰一直注视着休休的神情,开导道:“你和三殿下走得近,蓉妃娘娘见到你,如同见到了三殿下,自然会有很多话倾诉,病自然会好了几分。老实讲,我认你为女儿,一半是顺着老爷的意思,一半是因为你确实招人怜爱。老爷后来也说了,不能强迫三殿下喜欢上你,可三殿下真的开始对你有所好感了……”
话刚说到此,休休惊觉,突然打破沉默道:“三殿下讨厌我。”
这回轮到柳茹兰说不出话来,她张大了嘴,好容易才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可能?这话谁说的?”
“三殿下亲口告诉我的。”
“为什么?”
“因为他讨厌老爷!我是老爷的女儿!”
休休情绪突然压制不住,明知这些话不应该说,但还是忍不住。也许是因为那人已经不是皇子身份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压在心头的话好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柳茹兰脸色早已大变,却摆手,示意休休不必再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老爷和蓉妃娘娘……很久以前的事,不必再提。我嫁给老爷的时候,蓉妃娘娘已经进了宫。我知道老爷的心事。这件事,你们都太年轻,不懂。”
“可是,这件事压在三殿下心里十多年了!”休休低呼道。
柳茹兰若无其事地笑笑,缓缓道:“原来三殿下小时候就知道了,倒没想到。他和皇上父子情深,认为自己的母亲离心离德,对老爷有成见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毕竟是刚刚过继过来的,连带讨厌你,就没理由了。”
这样的话竟让休休睖睁住了,她傻傻地站着。柳茹兰默默地站了起来,缓步来到琐窗前。
雨继续下,一切影影绰绰如梦如幻。不是不愿回顾,将近二十载光阴,她几乎是沈不遇最亲密的人,有些事,她最明白他。在早期的时候,他对蓉妃始终怀有殷殷的情意,甚至渴念。然而男人一旦权势稳固,他就迟疑、退缩,余下的十年足够消磨那段深情。
蓉妃,也是个多情而可怜的女子吧。
想到这里,柳茹兰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再不好也是自己人。”
风声起伏,婆娑的树影刮过窗棂。窗下被雨洇湿了,柳茹兰轻轻关上窗,重新走回休休身边,见她依然傻坐着,目光一片迷茫,心下柔软起来,问道:“你说这能怪怨谁?”
休休仰起头,回答道:“自然怪怨不了谁。”
“你很喜欢他,对不对?”柳茹兰进一步道。
休休蓦地红了脸,低声说:“可是三殿下不愿见到我,我所能做的,只有逃避,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可是休休,你想过没有,三殿下为何会把埋压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告诉你?为何告诉你以后,还对你说讨厌你,你想过没有?”
“没有……”
休休嗫嚅一声,突然有所明白,觉得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
想起那个皇宫教坊的白日,他主动扯起他的心事,发泄着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愤恨。那时她光为他存了心与她划清界限而伤心,却没去注意他脸上的阴狠在消退,眼里泛起清清的水波。
心底如被明镜照亮,光芒流转。
如今想来,原来不是她想的这样啊。
望着休休茫然的眼神,柳茹兰摇头轻笑,抚摸休休乌亮的头发,慢慢提醒道:“看来,三殿下表面放浪不羁,心里却对感情不掺一丝杂质。他在乎你,才会主动暴露心事,又怕真的在感情上太过于投入,才会说讨厌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老爷越想让你当上三皇子妃,三殿下越是抗拒,你也越是别扭。好了,如今这事看来已经落空了。也许我说这些话为时已晚,但是作为女人,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幸福。”
休休蓦然迎上了柳茹兰慈爱的目光。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懵懂的心智渐渐变得明朗起来,此时她攥紧柳茹兰的手,嘴角一点点地勾起久违的笑靥。
“我去见蓉妃娘娘。”她说。
“这就对了。”柳茹兰也颔首笑了。
休休入宫到雯荇殿,不巧碰上御医正在给蓉妃把脉。宫婢忙着设座,她端坐在幔帐边,安静地看着。
蓉妃的手从幔帐中伸出。她的葱葱玉指娇巧无骨,以前在休休眼里是最美的。才短短几个月,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掩不住黄色细点,又失血似的白。
三皇子说得对,人生大起大落,蓉妃本就活得如行尸走肉。如今没有了三皇子,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休休想起蓉妃的故事,心里暗暗叹息。
当年她进宫,一定也是迫不得已的吧。想着想着,休休失了神,思想不知不觉飘向不知名处。
御医把了片刻的脉,与宫婢叮嘱了几句,便告退出去。蓉妃唤人卷起盘花帘,自己撑坐在床榻上,示意宫婢们全都退下。
“休休。”
听见蓉妃如水般清凉的声音,休休方缓过神,轻轻应了一声。蓉妃便朝她招招手,休休会意坐到蓉妃身边,蓉妃就势握住了她的手。
蓉妃的手心冰凉冰凉的,感觉不到半丝温度。她望着休休,眉宇间透着一丝哀凉。休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见到尚年轻却消瘦单薄的蓉妃,不由得颤抖地叫了一声:“娘娘……”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怜吧?”蓉妃淡淡地一笑。
休休垂下眼帘,不能言语。
蓉妃吸了口气,兀自说道:“我确实是宫里最可怜的女人。别人不管地位高下,自己的孩子总在身边。我自己呢,挣扎了二十年,却什么都没有了。”
“娘娘您别这么想。三殿下只是离宫出走了,可他还在大梁朝。他在,就有希望。”休休安慰道。
蓉妃摇摇头:“他离宫,不当皇子了,总应该跟我道别吧?可是他闷声不响地一走了之,连声招呼都不打,他把我这个娘置于何地?事到如今我跟你说实话,这十年来,他对我若即若离,生分得像是对待外人。常言母凭子贵,他父皇这么宠爱他,他多替我说些好话,我也不会被冷落到这般境地。每次想挽留他,希望和他多说说话,他总是勉强敷衍,动辄找借口拔腿就走。我上辈子究竟欠了他什么,他如此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