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驻足。
但,先生却没有再讲话,只长叹一声道:“去吧!”
我没有再讲话,自从失明兼失语之后,沦落至人篱下,敷儿已懂得隐忍。
直行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走至隐娘的卧房。她看见我,却并不吃惊,只淡淡笑着,从燕儿手中接过我的身子,将我轻轻按于她的妆台前。
拆了我的发髻重新梳过,一面梳,一面有意无意地问燕儿,却不是问我:“燕儿可曾听说过晋王?”
燕儿当然摇头:“燕儿听是听说过,他是三皇子殿下,今晚姐姐们还要出门侍奉么?怎么燕儿先前没有听说?”
隐娘笑:“燕儿懂个什么?”
她的手指无比轻柔,轻轻掠过我的头顶和腮畔,柔软的发丝在她的指尖缠绕,再旋转成发髻,以钗环固定。
不过短短片刻,便已妆成。
隐娘和先生都曾说过,敷儿最适宜素颜示人,至淡,即最浓。
这一次,她们为敷儿换了另一件簇新的粉色罗裙,浅浅的粉,只比门廊前的桃花还要轻柔三分。敷儿自己当然看不见,全都是隐娘的比喻。
既如此,自是不能久留,三娘已经着了小厮前来打探,说前门轿夫已经备妥,只等我一人。
我起先并未有疑,只扶着燕儿的手臂,等快要走出隐娘的房门,却,仍不见她移步,不禁回转身,轻问她:“姐姐不去?”
隐娘笑,低低道:“不去,今晚,他们只叫了妹妹一个人去。”
我一惊,不觉驻足,隐娘轻笑:“敷儿好福气,快些去吧,不要耽误了好时辰。”
我大惊失色,握住燕儿的手臂,颤声问道:“敷儿去,晋王?”我一急,即开始词不达意。
隐娘当然懂我的意思,她正色道:“敷儿去了便知,快去吧。此时,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是你的命。”
四月天,我惊出一身冷汗,却不敢有悖,只得扶着燕儿,踽踽再向前走。
头大如斗,只觉得脚步虚浮,要不是燕儿,屡次差点失足。
平日里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可走到,今日,直用了两倍不止。
终于,来至这云落院的大门前,耳畔,忽然响起先生的轻唤:“敷儿?”
我早已动容,却言不出。
先生走至近前,轻声道:“敷儿,今晚为师让燕儿陪你一齐去,过了那里,不要怕,为师在云落院等你回来。去,去把敷儿姑娘的玉笛拿来!”
是,刚刚走得匆忙,竟将它遗落在隐娘的房中。不过片刻,已有人重又将翠玉长笛交与我手中。
这是大不寻常的,在敷儿听来,先生的语气明明是生离死别一般,今夜,绝不会是让敷儿奉召献艺如此简单。
我惊恐万分,摸索着握住先生的手臂,紧紧地握着,宛若自己一放手,就会被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敷儿哪里也不要去,离了这云落院,敷儿并不认识一个人,敷儿更不认识什么晋王殿下。敷儿在心内连连急呼,可,唇瓣快要被我咬破,却,终不能成言。
先生哑声笑道:“敷儿,去吧。”然后,猛的推开我,沉声再和小厮们道:“还不赶紧扶姑娘起身!”
燕儿和一旁的小厮们得了命,不管我挣扎,就拉着我往前。
第一卷 好女 第六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一次出门并非用马车,一顶青布软轿抬着我,在春将尽的窄巷中疾行。
轿夫走得太过心急,轿中也跟着颠簸异常。
燕儿紧紧握着我的衣袖,兀自在我身旁不停抽泣,她似乎也察觉不对,她只不过比我年长一岁,本不曾经历过这等场面。
我却没有泪,只一张唇瓣已被我自己咬破,应该有血丝渗下,污了雪白的肌肤。
直行了有半个时辰之久,原本几乎是在狂奔的轿夫们忽然间生生地驻足,轿帘外,四下发出几声奇怪的声响,轿身吃不住,猛的一个摇晃,向侧倾斜。
燕儿坐不住,尖叫一声,从轿中被重重甩了出去,身子坠落于青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紧接着,我只觉自己的身躯也随之冲出轿帘,随着燕儿的那一声闷响,被狠狠地抛了出去。
我看不见,根本不辨方向,也无从保护自己。只闻耳畔发出一声比之方才更深重的声响,后脑重重硌于地上,痛得我即刻晕死了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才渐渐醒来,下意识地睁开眼睫,后脑处,一阵又一阵尖利的痛楚袭来。微弱的光亮中,只看见自己仍然置身于一顶软轿中,只是双手被丝带缚住,口中,已被人塞了布条,无法出声。
不过是眨眼间,我猛地意识到另一件石破天惊之事——敷儿,竟然能看见了?!
敷儿的眼疾竟然因为方才那一声撞击而不治而愈了?!
我瞪大双眼,仔细再辨认。是,轿内的光线虽然微弱,应该只是街市两旁的灯光透过缝隙渗入,但,我看得如此清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敷儿身上所着的罗裙,确实是三月桃夭的深粉之色!
我喜极而泣,口中呜呜而鸣,浑然忘却了自己其时正身险险境。
敷儿,终于看见了。
这一生,我再也不会是目不能视仅能作睁眼瞎的盲女。
可以看天、看地、看世情,看春日桃红梨白,看夏日苍穹碧洗,看秋日衰草金黄,再看冬日白雪皑皑。
两行喜悦的热泪,沿着我的脸颊缓缓坠落。
可是,燕儿呢?
她莫非在方才被掷于地受了重伤不治?而我为何双手被捆,难道敷儿刚刚痊愈,就又遭了另一桩浩劫?
这一刻,我才清醒过来,开始想到挣扎。仅挣了片刻,就发现自己的双足也已被牢牢束于两侧的抚拦之上,身子根本动弹不得。
劫持我的人,一早就料到我会大声呼救进而再挣脱。
可是,这里是京城,戒备森严,又有何等狂徒,竟敢明目张胆于天子脚下为非作歹,抢劫民女?
直至这一刻,敷儿才从短暂的喜悦之中惊醒,复跌入惊恐至极致的深渊中。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被强人劫持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敷儿即便再镇定,又岂会不怕?
届时,怕是即便我一死,也不能逃脱凌辱。
四月的京城,天气已经渐近初夏时分。敷儿越想越怕,在这轿内,一副身躯不住战栗,宛如萧索的枝头经冬不落的枯叶,兀自做着垂死之争。
忽然间,只觉身下一沉,那是软轿落地之势。
未等我细想,随即,轿帘已被掀开。
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至。我瞪大双眼,惊恐至极地蜷紧身躯。
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
她上前几步,一面为我解了手足的束缚,一面要扶我下地,却不曾取了我口中的物事。
不过豆蔻一般的年纪,梳着双髻,额发轻覆,容颜虽不是极妍,却也有几分姿色。自她身上所着的上好绫罗即可看出,她虽是丫鬟装扮,也必是出自这城中一等一的哪位王公贵族之家。
她并不说话,面容却也算得柔和,手臂再一用力,强行扶着我走出轿中。
两旁的轿夫一个个肃然而立,默不作声,看起来一个个俱是高大威武,并非寻常抬轿的小厮之流货色。
敷儿抬起头,只见自己数步之外,竟真是一座庄严尊贵的宅邸。
门前的石狮,张牙舞爪,踏球而立。大红的宫灯高高挑,只将这暗夜中的十数级玉阶照得通如白昼。朱漆的大门被两旁的护卫轻轻在内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而出。
宫灯旖旎,灯影朦胧,隐隐泛出红光,也在来人的身躯之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玉簪束发,一件半旧的蓝色衣衫,却是贵极,俊美至极。
一张俊颜,带着淡淡的笑意,缓缓步下门前的长阶。墨染的眼眸内却似笑非笑,有三分戏谑,更有七分天生的矜贵气度,一步一步,行至我跟前。
在距离我数步之外,始驻足。
他远比敷儿要高出许多,更比寻常男子高大挺拔若许,敷儿的身量此刻只能及至他的胸口处。他俯下身,手指轻轻托起我的面颊,含着笑意轻问道:“罗敷女?”
那语气分明是明知故问,因为他眸间的笑意已经说明。
我登时一口气松下来。
即便他身上的味道敷儿不敢轻认,富贵人家人人可以熏香,但他的声线,敷儿至死都会记得,至死,都不会错认。即便,是在我目不能视时。
随着我眉目一松,他眼中的笑意渐浓,转身再向自己身旁的护卫和仆佣道:“带这位姑娘去后院安置。”
燕王。
劫持我的,竟然是燕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