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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偌大燕王府,堂堂大明朝一代铁血塞王,其身边所剩兵力,尚不足千人。
同时,再召燕王府护卫中胡骑指挥关童等进京,以期进一步削弱燕王之势。
另外,又调北平永清左、右卫官军分驻彰德、顺德,命都督徐凯赴临清练兵,耿炳文赴山海关练兵,以钳制北平。
时,天下皆知,帝之屠刀,已直指燕王。
但,自太祖高皇帝遽薨,燕王朱棣,便日渐哀恸成疾。
北平城里的人都说燕王向来威武强悍,能征惯战,一般是不大有病的。上次有病,还是在高皇帝尚健在的时候,当时,燕王与晋王一同奉旨进京朝见,晋王屡屡诋毁燕王,燕王内怀忧畏,便得了“重病”,请求提前返回北平“养病”。
而这次得病,听说是为了高皇帝的死,哀伤过度。也有的人说,是因为世子不在身边,燕王因了思念所致。
且,这次的病,与往次大不同,可谓病入沉疴。
燕王,时时自宫中跑出来,在大街上乱走。不仅如此,还常常夺人酒食,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听也听不懂。有时候,竟然躺在地上,一天一天的醒不了。
说也奇怪,他府中这么多将校侍卫,还有如许宫人仆役,怎么会任凭他跑到大街上出丑呢?燕王,果真是疯了吗?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信的,当然,也会有不信的。
这一日,已是腊月初四。
时值隆冬,北平城内,天降大雪。大朵大朵的雪花,一瓣一瓣,沾于行人的身上、发上,挥之不去。
冬雪,已下了一夜,天明,犹不肯暂歇。外城与皇城相接的千步廊大街之上,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街上的行人,皆行色匆匆,街边,只有少数几个商贩犹在做着小本生意。
一个高大佝偻的身影,缓缓走近,身上,仅着单衣,鬓发凌乱,脚步虚浮,在厚厚的积雪之上,踩下深浅不一的足印。
曾经俊美无俦的面庞之上,一双眼眸已经失去了先前的神采,空洞地望着自个面前十步之外那贩卖红薯的炉灶。停了片刻,踽踽行近,管也不管,大喇喇地伸出长臂,就去捡拾刚出炉的热红薯。
炉前的小贩怔怔地望着他,他和沿街的诸位同道,当然都认得眼前人,燕王朱棣疯了已经不止一天两天,时常在这街头巷尾落魄现身。但,他只敢眼巴巴地瞪着他,却不敢上前去打,只能任凭他拿了自个的东西不给钱。
朱棣,将红薯捧于手中,仿似饿极,大口大口地咬下。薄唇,旋即被刚出火炉的红薯烫破,他却仿佛毫无知觉般,兀自笑着,一边埋头大快朵颐,一边痴痴呆呆地向前缓行着。刚转过身,没成想,脚下一滑,偌大的男儿铁躯,竟摔了个狗吃屎,匍匐于雪地之上。身上的襟袍,也叫炉前的炭渣沾染,黑漆漆,污秽不堪。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夹着雪花,刮得人脸,好似利刃。他勉强撑着长臂爬起来,刚起身,一双眼眸,随意瞥向街角处。
不过七八步之外,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娇小单薄的身影。
一袭破旧的冬衣,丝毫掩不去她身上的柔美与矜贵,只挽了一个家常的低髻,冻得通红的小脸之上,那一双剪水秋瞳,盈盈然望着眼前之人。
中有怜惜,中有悲悯,却没有半点怨忿。
即便是夏夜的苍穹,也没有她的瞳仁乌黑,纵使是九天的星子,也没有她此刻的眸光清亮,仿似一泓秋水,直看入人心内去。
尚有一块红薯粘在他的唇角,她伸出瘦弱的手指,似要为其拂过,手腕才抬起,便缓缓落下,那一朵苍白的唇瓣,张了张,却没有声音唤出。
只,棉衣不及处的皓腕之上,因着胳膊的抬起,露出数道狰狞的伤疤,想必当初的伤痕,深,几可见骨。
朱棣,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身影,却无半点动容。只当她是个陌生人一般,星眸中,全无一丝灵光,一面低头啃食着掌中的半截红薯,一面踉跄着继续向前迈步,竟头也不回。
雪,越下越大,那一副高大的身躯,很快,便消失于棂星门的城楼内,再也望不见。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积雪,就已厚厚堆了人一肩。
她却丝毫不觉得冷,抬起单薄的布履,再深深陷进雪中。她虽是纤巧的天足,但,如此大的风雪,别说是她这样身躯瘦弱的女子,即便是那些膀大腰圆的寻常男子,于此时行路,也觉着艰难。
她裹紧褴褛的棉衣,沿着来时路,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移着步。
穿过丽正门,进入内城,往西,经过大庆寿寺,再穿过阜财坊,紧挨着城墙角,有一座弃用的城隍庙。虽破败,却可以暂避雨雪,她已经在其内,容身了数月不止。
直走了有半个时辰之久,才看见半掩的庙门。
她的身上,也已叫雪水打湿。方才,走在半途中,因着路滑,她一连摔了数跤,连手肘处,隔着棉衣,都蹭破了皮,此刻,生生地疼。
纤细的身影,甚至毋庸推门,即可自门缝中迈入。却见通往大殿的中庭内,雪地之上,明显有一道人行的痕迹,似是新踩下。
她又惊又喜,顾不得路滑,顾不得痛,拎起裙裾,跌跌撞撞,直奔向阴冷潮湿的内殿。
甫进入,布履就一滑,整个人,收不住力道,笔直地朝前栽去。眼看着,就要扑倒在香火台上,却硬是被一副温暖的铁臂接住。
作者题外话:写这一章,安娜也怆然,喜欢,就给它支持吧。
第三卷 阋墙 第十章 迷却相思路
待看清眼前人,她即刻湿了眼睫,一头扑进他怀中,扑了个满怀,再也不肯起身。
他也不说话,只,胸腔处一颗心如此有力地跳着,汩汩自那男儿铁躯中,传出沁人的暖意。
不知过去许久,她始抬起小脸,视线刚落在他眸中,却不禁怔住。
彼处,墨霭遍布,却没有她想要看见的东西。且,远非如此,那里面,甚至有一种令她害怕的深意。
这是第一次,他让她看了觉得深惧。
毋庸他推开她,她的布履已经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离了他的怀抱。
她垂下眼眸,无意中一回视,却看见十步之外的墙角之处,正放着一个食盒,那是每一日严小四必自外间给她按时送来的食物。
她再定睛看去,不由得失了色。
放置食盒的藤篮之上,竟多了几处殷红的血债,尚,不曾干涸。
看着,何其触目惊心?
她大惊,颤声道:“你杀了……他?”
他的身上,虽只有单衣,但,除了方才跌倒之时沾染的炭渣之色外,却没有丝毫血迹。疯魔之状尽收,高大挺拔的身躯之上,只余落落大方的贵胄之气,以及一身不加掩饰的冷戾。
但,如若不是他自己,也必是他埋伏在周围的手下奉命所为。
还未等她缓过神来,他的眼眸已经彻底冷了下去,沉声开了腔:“秦罗敷,本王还没有让你吃够苦么?”《小说下载|87book。CoM》
见她不答,他再道:“你既未死,为何又要回来送死?”
她的面色,一点一点苍白了下去,等到他的话音落尽,一朵微张的唇瓣,已经随之失了血色。
他竟问她为何而回,却不是问她何以能九死一生,甚至,不曾看过她的伤处一眼。可是,她为何回来,他难道不明白么?
他当然知道她为何回来,且,远比任何人都懂得,可是他却来质问她,明知,而故问。
但是,她已经懂了,在他和她之间,自是有一份常人没有的默契,很多话,已经无需他再挑明。
他,要杀她。
如此说来,她这次千辛万苦地回来,确是在送死。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饶。是以,他才会责问她,既然已经死里逃生,为何又要回来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