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左思安似乎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她多半终自待在厢房内看书,如果梅姨来提醒她不要久坐,她便会听话地站起身,出后院沿着没什么人的小路走十来分钟再回来。
尽管比邻而居,每天在一张桌上吃饭,但她似乎完全不认识高翔,不正眼看他,不参与对话,他如果跟她讲话,她要么只答以单音节的“嗯”、“唔”,要么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根本不回应。她仍旧吃得很少,穿着一件宽大的厚冬装,露在外面的面孔尖削,手指纤细,跟晶晶一样,完全是一个没发育的孩子模样。
每次看着她这个安静忍耐的姿态,高翔都觉得压抑,内心的不安让他下意识主动回避与她单独在一起。他自嘲地想,就算她没有视他如无物,他其实也无法拿出一个如梅姨和晶晶那样的平常态度对待她。
这天下午,高翔步行出村,打算走到公路附近有通讯信号的地方给孙若迪打个电话,走出没多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左思安正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十来米的地方,见他停下,她也站住。
“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干什么?”
“我想借你的手机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这是她头一次跟他讲话,她并不看他,声音低而清晰。他差点说村子里有一部公用电话,何必跟他跑那么远,再一想,她当然是跟他一样,不想让别人听到电话内容。
他点点头,“好,走慢一点,注意别摔倒。”
连日雨雪初停,道路泥泞,他知道她不会接受他过去搀扶,只能尽可能放慢脚步,同时留意身后。走到公路边,他递手机给她,她摇头,走开一点:“你先打。”
他匆忙拨给孙若迪,孙若迪问他:“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我快担心死了。”
他支吾以对,“我还在清岗,你还好吧?”
孙若迪有一会儿不说话。
“对不起,若迪,我这边实在走不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回来好好陪你。”
孙若迪毕竟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好吧,你好好照顾你外公。”
“你嗓子好象有点哑。”
“大概着了点凉。”
“乖,去买点感冒冲剂喝了,多喝水,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不要弄得感冒加重了,我会尽快回来看你。”
他挂了电话,走过去将手机交给左思安,“我去那边抽只烟,你只管慢慢说。”
他以为左思安跟她父亲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便走远一些,点了一只烟,然而只抽了三分之一,回头一看,左思安已经放下了手机,走到了公路旁边,路上车辆飞驰而过。雨雪霏霏之后的田野上草木枯败,她穿着一件又长又厚羽绒服,身影臃肿,却显得异常萧瑟,仿佛随时可以被风刮走一般。
他连忙丢下香烟走过去,看到左思安的脸上眼泪纵横,他拿纸巾递过去。她没有接,把手机交还给他。
“怎么了?”
“我爸爸不肯理我了。”
她只说了一句,便号啕大哭起来,哭声被呼啸的北风刮得支离破碎飘散开去。这个完全孩子气的伤心号哭让高翔大惊,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刚伸手想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她已经受惊地退缩避开,转身向村子里走去,仍旧哭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撞撞,到了村口,才努力吞住哭声,将头垂得低低的。
他跟在她后面,不禁对左学军这个人起了深深的憎恨,他想,一个号称一向慈爱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对女儿不闻不问,把她弄得如此绝望。
送左思安回去以后,高翔跟梅姨说他有事要回一趟清岗,当天就会赶回来。他直接开车去了左家住的县政府大院宿舍楼,已近黄昏,从不少人家中都飘出炒菜的香味,他上楼敲门,左学军开门,“你找哪位?”
“左县长,我叫高翔。”
他皱眉想想,“你是高明的儿子吧。”
高翔没想到他对父亲有印象,“对,我想找你谈谈,可以进去吗?”
左学军让他进去,冷淡地问:“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去看你女儿?”
“那是我的家事,用不着外人管。”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她现在的情况?你以为我用别人来提醒我吗?”左学军嘴角牵动,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她快要生孩子了。我才14岁的女儿,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眼前这个男人分明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高翔的一腔怒火顿时熄灭,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我只想告诉你,她很孤独,她母亲每周去看她,可是她跟她母亲相处得好象有一点问题,一心盼着你过去。”
左学军坐倒在沙发上,用手抱住头,手指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你……别担心,梅姨是医生,把她照顾得很好。”
左学军头也不抬,更没有说话。高翔尴尬地站着,打量四周,突然发现客厅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打包,还有两只行李箱和一个大背包叠放在一边。
“左县长,你要调回省城吗?”
就在他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左学军开了口:“省里一个援藏干部在阿里出了车祸,需要回内地治疗,我申请过去顶替他,已经得到批准,等一下就启程去机场。”
高翔怔住,“你不打算去看看你女儿,就这么一走了之?”
“她妈妈会去陪她。”
“我不清楚你的家事,不过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她需要的是你们两个都在她身边。”
左学军再度沉默。
高翔有些不能置信:“你该不是觉得她出了这事让你见不得人,所以你要跑去西藏吧。她是你女儿,是受害者,完全无辜。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左学军抬起了头,灯光下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这需要什么资格?没错,陈子瑜是我的舅舅,不过他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住嘴。”左学军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高翔挣扎一下,没能甩脱他,火也蹿了起来:“那件事让你蒙羞,所以你不让人提那个人的名字,不去看你的女儿,甚至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这就是你的应对办法?”
“你凭什么来揣测我的想法,你根本不明白一个做父亲的心。小安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当年我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从外地赶回来,守在产房外等她出世,看着她从一个婴儿长成一个小姑娘,我以为我可以一直好好照顾她,直到她长大成人,看着她成家。可是我带她来清岗,忙着工作,没能保护好她,让她经历这种痛苦……”
“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还是个孩子,你难道不应该尽力去关心她吗?”
“你轻飘飘一句‘已经发生了’就带过了,你知道我经历的是什么选择?她在学校晕倒,送去医院,我才知道她被人□怀孕已经五个月了。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竟然一无所知。我一次次逼着她跟我讲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发生的。她哭得声嘶力竭我也不肯停下来。我去公安局报案,看着他们锁定抓来嫌疑犯,听他交代,只想亲手杀了他才能解恨。他逃跑之后,我催促公安局加大力度追捕他,还强行上了警车,带累出警的警察都受了处分。我妻子指责我着了魔,完全不想想为什么那个混蛋做恶这么久,却没有其他受害女孩家长去报案。我一个人把事情闹大了,我们的女儿将来怎么办。可是我没办法去想,我停不下来。弄到现在,我没能给女儿报仇,女儿甚至还要生下那个人的孩子来保住我不被追究责任。我眼睁睁看着她的一生给毁了,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她?我怎么去关心她?”
一口气说到最后,左学军已经声嘶力竭,他松开高翔,恶狠狠地说:“滚出去。”
高翔驾车驶离左家宿舍,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将车停到路边,这里离他家只两条街,可是他完全不想回去。
他从小到大成长顺利,但母亲将关注的重心放在她年幼的弟弟身上,对他未免忽视。高明出身贫寒,对妻子教育弟弟的方式不以为然,对儿子付出了更多关心,而且有一套相对严格的要求,从不骄纵。他在高翔读初中时,就坚持让他住校,适应相对艰苦的环境下生活,同时鼓励他结交更多的朋友。高明的苦心取得了效果,高翔自立得比较早,性格比同龄人沉稳,也没有家境优越的傲慢。
大学毕业后,他正式接手家里公司的销售工作工作,做得相当出色,很快就能独当一面,祖父对他赞许有加,他也一向对自己处事的能力十分自信。然而面临眼前这种复杂的状况,他有强烈的茫然感,同时对自己做的决定和采取的行动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突然非常想念孙若迪。两人交往两年多,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