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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外走去,被泪水打湿的裙摆搭在脚边。那些浓烈的哀伤已经渐渐落幕,曾经明艳动人的面容上只余下心如死灰的冷寂。
“是啊,他从来不会错,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对的。我不过是一个女人,竟然奢望着他的爱,竟然相信着他昔日的誓言,我真的太傻了,太傻了……”
夕阳将她的身影拉扯得很长,如一曲绵长忧伤的曲调,慢慢消失在殿外,消失在这个绮丽的宫廷里。
武媚娘闭上眼睛。
凤藻宫的寝殿里,作为昔日长孙皇后的居所,这里已经冷寂了很久。自从长孙皇后病逝,李世民再也没有让第二个女人入主其中,李治登基之后,更是将这里闭锁起来,只在每年长孙皇后的忌日来此怀念母后。
而今天,暗夜里一片寂静的凤藻宫内却亮起了一点灯火,影影绰绰,恍如鬼火。
李治踏进宫门,明珠夫人正依靠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这里的风景她曾经奢望了一生,然而真的看到了,却只是一片寂寥。也许在长久的等待中,内心那片情感已经被压抑得太久,久远得甚至让她忘记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激情。
这里的风景,原来和鸣翠坊没有什么不同。
这就是她一辈子汲汲营营,想尽了一切法子想要进来的地方吗?
身后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陆明珠骤然惊醒,转过身来。
那人持着一盏灯火,孤独的身影伫立在门边。虽然身边没有一个侍从宫人,但明黄色的服饰还是昭示了他的身份。
“朕是当今天子。”
陆明珠忽然热泪盈眶,她慢慢地走向他,生怕一个不慎惊醒了这场美梦。
他是那么俊秀,如同她在每一个梦中描绘的那样,她伸出双手,情不自禁地想要抱住他,却只是抱了一个空。
她清醒过来,“皇上,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是谁?”
李治避开她的拥抱,却没有回避她的询问,“朕知道,你是鸣翠坊的坊主,也是朕的生身之母。”
陆明珠愣住了,“你知道?”
“朕当然知道……”李治叹息一声。
“那一年,朕只有八岁,长孙皇后病重,有一次父皇来看她,我听到了她同父皇的对话。”
“皇上,老九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吧?”
如同晴天霹雳,躲在门外的少年彻底愣住了,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个单纯幼稚的少年,怎么接受得了这样残酷的现实。
李治的目光落在大殿的一角,那一天的他,正是在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的心如同坠入冰窖,在幕布之后瑟缩成一团,直到很晚才被宫人发现。
回想起那段日子的浑浑噩噩,李治内心满是苦涩,幸好那时正是长孙皇后病逝的日子,他的反常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当他终于能够接受这个现实,并开始慢慢调查此事,也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正是从这件事开始,他长大了,开始学会隐藏自己的秘密,隐藏自己的情绪。
陆明珠满面惊惶,“她怎么可能知道?而且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会……”
李治嘴角浮起一个讽刺的微笑,“母亲,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上,真的有医女能胆大包天,冒着被抄灭九族的风险帮你完成那个疯狂的计划吗?就算真有,她能在皇后的产房里,在重重御医和宫女的包围下,将婴儿偷天换日吗?这个世上,能完成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没错,就是我的父皇,那个你思慕了一生的男人。”
恍如雷击,陆明珠跌坐在地上。
李治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那段日子,虽然你身处杂役房,但他想必是一直关注着的。他得知了长孙皇后的儿子死掉后,便默许了你这个计划。反正都是他的儿子,既然皇后的儿子已经死了,为何不让另一个活着的儿子得到更好的出身呢?”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究竟是因为对你的愧疚,希望补偿你的儿子,还是为了安抚丧子的长孙皇后,让他的结发妻子不要伤痛?我也不明白。”李治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寂寥的殿堂内。
一瞬间陆明珠面如死灰,期盼了四十年,原来最终的答案是这样。
李治望着她,目光中有同情,也有痛苦,“也许,父皇是真心爱着你的,只是……他是旷世的明君,他不能让你留在身边……”
陆明珠忽然笑了,她接着说道:“也许,他是爱着长孙无垢的,纵然一开始的倾心有阴错阳差的原因,但她是那么贤良淑德的女子,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一个男人,爱上这样的女子有什么稀奇。”
一场做了四十年的梦终于醒来了,在这个她梦寐以求的地方。
李治闭上眼睛,继续讲述,“长孙皇后是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个秘密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母子天然的血缘亲情,让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秘密;也许是从后来的蛛丝马迹推测而出。但无论如何,她抚养我的那些年,真的对我很好。她是个好皇后,也是个……好母亲。”
他环顾四周,望着凤藻宫内的桌案、角落。几十年过去了,这里的陈设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长孙皇后在世时的简单朴素。“这里对朕而言,有太多复杂的记忆,所以母后去世后,除了每年她的忌日,朕一次也没有进来过。朕以为这个秘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没想到你又出现了。”
哀鸣一声,压抑了四十年的泪水沿着陆明珠的脸颊滚落下来。
她捂住脸孔,“好孩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几十年来我每天都在为这件事痛苦,我活着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原谅我,喊我一声娘……”
李治冷冷地说道:“于是你就创立了鸣翠坊,拿这件事来威胁朕,进而企图夺走朕的江山……”
陆明珠大惊,“没有,没有,我怎么可能这么想呢?”
“那些威胁朕的纸条怎么解释?”
“什么纸条?我不知道。”
“还要狡辩吗?若非你威胁朕,要把朕的身世公之于众,朕怎会替你安排那么多官员?”
面对这无端的指控,陆明珠只觉得心如刀绞,“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皇上请想,你是我亲生的,我当年就是想让你登上高位,才把你和元修换了,我又怎么会支持别人来反对自己的儿子呢?更何况,我怎么知道皇上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世了?”
望着她茫然无措的脸色,李治心里一松,无论这颗心已经在宫廷沉浮中锻炼得多么冷酷坚硬,他依然不希望那些事情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在背后筹谋的。
“算你说的有道理,那鸣翠坊和元修又是怎么回事?”
陆明珠低声道:“换了儿子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想见皇上,可是又没有办法。正巧朝廷颁布法令,允许民间女子入驻宫中乐馆,于是我便悉心培养了一个又一个的舞姬,希望能从她们口中得知皇上的点滴。我知道皇上五岁的时候摔了一跤,之后刮风下雨脚就会疼;我知道皇上小的时候很喜欢一个宫女,可是那个宫女却因为大赦而出宫了,皇上表面上很冷淡,实际上却偷偷哭了一夜;还有后来,皇上又爱上了先帝的才人武媚娘,听着你每次冒着性命威胁与她私会,我的心都吊起来了……”
李治眼眶发热,他转过身去,强行压抑住眼角的泪光,“够了,朕不是来听这些的。”
陆明珠擦着眼泪,“至于元修,他也一样,我每天都教他怎么伺候人,然后送进来给你,我想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在你身边,比较放心……”
“可是他却暗中背叛了朕,利用你给他的翠玉令,调动鸣翠坊的势力收为己用,甚至反过来威胁朕。”李治自嘲地一笑,也许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有不甘吧。若换成是他,明白了自己是真正的皇后嫡子,却沦落为一个只能服侍别人的内监,只怕也要心有不甘了。
“元修……他现在怎么样了?”陆明珠抬头问道。
“他……自然死了。”李治笑了笑,哪怕元修心中没有任何不甘,没有任何野心,但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李治也绝不会放过他。
“他……死了?”陆明珠神情一片茫然,在她的意识里,元修一直是她仇人的儿子,所以她费尽心思,让他过得无比凄惨。可是,想到从小抚养他长大,他偎依在自己怀里叫着娘亲的样子,她捂住胸口,心脏好像骤然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块。为什么会这样?
“不要恨他,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她喃喃地说着。
“朕不恨他,因为朕本来就掠夺了属于他的一切。朕也不恨你,因为朕根本没有资格来恨你。”李治低声叹息着,“这凤藻宫是母后生前的住所,也是你期盼了一辈子的地方,以后你就好好地在这儿颐养天年吧。”
他决然地转身离开。
寂静的宫殿里,几个宫女太监走了进来,手脚麻利而悄无声息地摆设起各色日常用品。
陆明珠望着他们恭谨而沉默的身影,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