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想起,那声“儿子”让他呆了许久。心,狠狠痛着。
玦儿,爹只是不想告诉你,爹一下子失去了太多亲人,已经变得软弱了,不舍得你也离开身边。爹无能,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惭愧。于是,好吧,若你想展翅高飞,爹绝不拦你……
“好吧,爹答应你。爹马上着手,为你在京城建造府邸。建成之后,你可以先去京城,熟悉一下那里的情况。第一次,爹会陪你去,等你上手,你一年去几次都无妨。爹把那里的营生全部交给你,对你也是种历练。”做出这个决定,唐傲的声音低沉有力,那种唐家家主的气魄与威严再次从他眉宇间流露出来,一扫刚才的潦倒之态。
“谢谢爹。”唐玦展颜,这一次,他是真正笑了。他知道,父亲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
晨光熹微,山野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山脚下一排整齐的坟茔,散落在一丛丛盛开的野菊花间
香烟袅袅升起,少年矫健挺拔的身躯,此刻低低地俯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墓碑,两颗晶莹的泪珠,沿着他的面颊缓缓流下,滴落在他身前的泥土中
雕龙的面具已经取下,就放在他身旁的地上。那张脸还是龙朔的脸,只是五官比以前更加英俊,脸颊不似以前那么消瘦,却呈现出男人成熟、硬朗的线条。那双眼睛,只有在此刻才收敛了冷漠与犀利,将痛楚毫无掩饰地渲泄出来。
修长的手指紧紧攀着墓碑,“爱妻唐门雪衣之墓”、“泉下爱子,魂兮安宁”,一个字一个字抚摸过去,身躯止不住颤抖,指尖也跟着颤抖起来。
“娘!弟弟……”呜咽的声音犹如野兽的嘶鸣,疼痛不可遏制,却仍然苦苦压抑着,“娘,孩儿该死,在你生前未曾尽孝,而你去后,又未曾留在家中守孝。孩儿背弃家门,成了唐家逆子,娘,你在九泉之下,可曾责怪孩儿?
孩儿知道,娘的心仍在……父亲身上,仍在唐家,所以,娘不会舍得离开此地。否则,孩儿便将娘与弟弟的骸骨迁到京城,好与孩儿相伴。如今孩儿只能面对娘亲的灵位,早晚焚香叩首,告慰娘亲在天之灵
孩儿当了龙翼的护法,又兼大皇子的武功教习,孩儿在京城过得很好。有师父严师慈父般的关爱,还有大皇子青眼相加。娘,你知道么?皇后娘娘生了小皇子,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长着一张羊脂白玉般的脸,漂亮得让所有人都爱不释手。大皇子常常把他抱给我看,可我……可我不敢看他,我怕一看见他,就忍不住想起我那天人相隔的弟弟
弟弟,你还在娘的怀中,即使在阴间,娘的怀抱也是温暖的吧?别害怕,好好陪着娘,有你陪伴,娘就不会寂寞了。
我可怜的弟弟,是哥对不起你。哥没有保护好娘,也没有保护好你。所以,哥无颜呆在这里,哥怕留在此地,会夜夜被噩梦纠缠。哥怕梦中看到娘亲血淋淋的身体,还有她腹中那一团摔碎的血肉……弟弟,你那时候已经快六个月,你是鲜活的生命了,你有感受,你感受到了娘亲的痛,是不是?你自己呢?你是不是很痛?
而我,我的痛,已经让我的心支离破碎了……”
远处响起清脆的马蹄声。龙朔惊醒过来,这么早,怎会有人到这里来?而且听声音就是朝自己这个方向来的。他迅速站起来,钻进一丛灌木。
马蹄声越来越近,透过晨雾,他渐渐看清了,来的是位女子,穿紫衣的女子。她身上的紫,就像鸢尾花的颜色,神秘而美丽。
第六十二章 万劫不复
龙朔在刹那间觉得浑身僵硬、血液冻结,一种被利刃穿心而过的感觉令他眼前发黑,肺里的空气好像瞬间被吸走,呼吸停滞。
梅疏影,这个出现在晨雾中的紫衣女子竟是梅疏影!那种鸢尾花般的紫色,突然幻化成鲜艳的血红,铺天盖地而来。犹如在广寒阁下,看到母亲身下的血泊。
梅疏影,曾经在他心目中是一种朦胧而美好的存在,少年腼腆而炽热的情,犹如春日的懒芽,刚刚破土而出,就被连根拔起。
梅疏影,神秘而美丽的鸢尾花,最终变成罂粟,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毒花。
她不是跟随梅若尘离开蓉城了么?此刻为何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野中?难道她也有亲人埋在此处?可这块坟地是唐家专属的坟地啊,怎么会有外人葬入?
梅疏影飞身下马,缓缓向龙雪衣的坟头走来,衣袂随风而动,一头青丝半挽半垂,衬着窈窕的身影,绰约多姿。她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篮子,篮子里有香烛、酒水,还有一个食盒。
目光看到坟前,发觉地上散落了一些烟灰,梅疏影明显一怔,迅速向四周张望,眼神疑惑中透出机警。四周除了风声鸟鸣,一片寂静,梅疏影轻轻吐出一口气,喃喃道:“真巧,莫非是唐家人刚刚前来祭拜过?”尾音中夹杂着一声叹息,仿佛想起什么,秀丽的眉间泛起怅然之色。
龙朔看见她嘴唇微微翕合,却因为隔着远,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可现在他至少明白了:梅疏影是来祭奠他的母亲
心中泛起冰冷的笑意,人已经死了,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忏悔,还是寻求良心的解脱?梅疏影,你还有良心么?你美丽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怎样冷酷坚硬的心?即使你有苦衷,即使你是为了报仇,我娘何辜,我弟弟何辜,你为什么狠心要他们的命?
你也曾尝过痛失亲人的滋味,如今却要将这种痛强加到别人身上,你何其残忍!
可是,龙朔更恨自己,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对她下不了手。他只想远远地避开她,再也不要见到她,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不期而遇
他悄悄借着树木的遮掩,靠近梅疏影,想看清楚她在干什么
梅疏影在坟前缓缓跪下,将食盒中的祭祀之物一一摆放出来,一个小小的酒盅,洒上酒,点燃香烛,摆出两碟菜。默默地看着香烛一点点燃烧,明净的双眸中染满忧伤
龙朔闭上眼睛,暗暗握了握拳。若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早就知道她与若尘、唐俊合谋犯下的罪孽,他会被眼前的女子深深感动。那张忧伤的脸,如同细雨中独立的清荷,楚楚动人。
指甲掐入掌心,疼痛让他变得清醒。他的心一点点变硬,梅疏影,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今生注定是仇人。只是,我没用,我无法找你报仇,我做不到……娘,你在天之灵,可有痛恨孩儿自私、懦弱?
梅疏影跪了半晌,慢慢低下头,龙朔见她拿了一截细细的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反反复复,好像在写同一个字。
龙朔顺着她的手势,在心里默默勾画出那个字。然后全身一震:梅疏影写的是一个“朔”字。她那样专注、那样认真,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就好像在抄一部经书,虔诚到物我两忘的境地。
龙朔好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身子不由自主地弯曲。梅疏影,原来她真的喜欢他!有一瞬间的冲动,他想奔出去,唤她一声“梅姑娘”,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马蹄声疾风骤雨般奔驰而来。
梅疏影腾地站起来,刚刚转身,一条人影凌空扑至,飞落到她面前
“二哥?”梅疏影一声惊呼,话音未落,若尘扬手一巴掌抽在她脸上,把她打得身形一晃,几乎跌倒在地。
依然是一身紫衣的男子,可是更见清瘦,嘴唇更薄,下巴尖削,原先丰润如玉的两颊,现在变得苍白憔悴。一双清亮水润的眼睛,此刻泛起凛凛寒光,极度的愤怒令他失去了平日温文从容的模样,变得状如疯狂
还未等梅疏影站稳身子,他扬手又是一掌。这一掌更加用力,打得梅疏影跌跪在地,嘴角沁出血迹,半边脸上顿时肿胀起来
“二哥……”喃喃低语,眼里隐隐泛起泪光,梅疏影让自己定了定神,想站起来,看到若尘紧盯着她的凌厉目光,嘴唇微微一颤,跪直身子,“二哥,你……怎么来了?”
若尘冷笑,那笑容在他英俊的脸上竟显得有些狰狞:“我若不来,哪里知道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小贱人,找的好借口。说什么留下监视唐家,若有风吹草动,及时向我们报信。原来你心里仍然丢不下龙朔那个孽种,他离家出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相思难耐,就来这里排遣寂寞。”他目光下垂,看到梅疏影在地上划出的那些“朔”字,笑得更冷,“你在等龙朔回来,是不是?”
梅疏影任凭他劈头盖脸地斥责,只是呆呆地垂着头,眼泪悄悄滑下脸庞。
“怎么?被二哥说中心事,无话可说么?”若尘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仿佛金属碰撞在一起,刺人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