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渺走上前去,伸手轻轻一碰,面前的冰幕就在一刹那寸寸碎裂。无数的怨灵狂喜着逃了出去,散逸在请室之外。却又转瞬就融成了日光下的一片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面的日头大得惊人,正午的阳光晃得人头晕目眩,盘水加剑石前停着一辆马车,似乎旁边还有几个人影。她向前走了两步,却是突然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了地身形一歪。
还不能倒。
叶渺在心里默念道,凭着不知哪里来的意志力把自己从昏黑的虚空里拽了出来。她左手小心地扣着顾秀的肩膀,右手撑着斩尘剑拄在地上,才总算勉强站住。她把满嘴的血腥强咽了下去。
跑过来的人似乎是叶英,叶渺用最后一分力气把顾秀托进他怀里,哑声说道,“照顾好她……要是我醒来的时候顾秀出了一点事,我就去杀光顾家人!……我说到做到!”
叶英似乎是点了点头。他不住地喊她的名字,叶渺却再也站不稳,昏昏地不知倒在了什么地方。
叶渺闯入请室救走顾秀的事不及下午就传进了顾籍这里,他将手下的家臣谋士挨个骂了一顿,面色阴沉,“你们不是都说顾秀关进请室万无一失吗?怎么叶渺会去把她救出来?事后叶渺重伤出来,你们又为什么不派人去追?”
执法堂堂主在他面前也只能唯唯称是,道,“本来周遭也有守卫,但是叶家清明堂的那个叶长卿带着人抢先过来把叶渺带走了,清明堂一脉近年来在叶家十分得势……”
顾籍怒道,“现下顾秀被救走,要处理她不知麻烦了多少倍!都是你当的好差事!”
卫珂在一旁神色淡然,“公子不必动气,顾秀本已身受重伤,又在请室中染上怨灵之毒,能不能活下来还要两说。当务之急,是趁叶渺未醒,设法尽快除去顾秀。”
顾籍闻言却犹豫起来,他可是听说了叶英专程来送的那句话。哪怕叶英来的时候笑得客客气气,说师妹言辞无状,请兄长不要见怪。但他却丝毫不怀疑清明堂已经站上了顾秀一边,倘若他真的动手……只怕叶渺醒来后也会真的杀了他。
他想起那个杀神就是心中一凉,顾家百年刑狱,才得一个请室。叶渺不过十七岁,居然就能一人一剑从里面闯出来,甚至于全身而退,那个人的修为……究竟是精进到一个怎样可怕的地步。那句杀光顾家人的话,其实不过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毕竟顾秀之事是他一人主谋。若他真的杀了顾秀,届时底下的人将他推出去顶罪,借以安抚叶渺的怒气……那可就是必死无疑之地了……
他心中权衡利弊,总归不敢凭一己之身得罪叶渺。此人身份特殊,倘若真的对上,那些“大人”们也不一定会帮他。眼下他已经稳在家主之位,顾秀一个废人,又何必为她费多少心力呢?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叶渺醒来的时候已是在深夜,她撑着手刚从床上爬起来,只感到脑子里一片针扎了一样的刺痛。
剧烈的疼痛模糊了视线,她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外面的月色尚浅,应该没睡过一天……不知道顾秀怎么样了。她披了一件单衣朝外走,远远地就望见西厢房里亮着灯。叶渺毫不顾忌地一推门走了进去。
三五个人在床前围了一圈儿。叶渺扫了一眼,一个卫开,一个言师采……很好,叶英也来了,就是不知堂主哥哥有没有告诉他父亲的事?
这几人此时都齐齐转过身来看着她。叶渺神色自若地走过去,径自问道,“怎么样?”
“要想暂且保住性命应当无碍。只是经脉俱断……一身修为便算是从此废了。”
叶渺心中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追问:“若只是和常人一般呢?”
卫开道,“老夫约莫有九成把握。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她身上所中的寒毒。毒气深入血脉,如非换血,恐怕是再也拔不出来了。”
“换血?”叶渺拧眉道,“换我的行不行?”
卫开皱了眉,“换血之术要求极高,虽是父母儿女也多有不成功的。这个……你和她血象虽然能合上,但你修炼术法是冰寒一脉,血脉中亦带寒气。患者身体虚弱,恐怕承受不起。”
叶渺毫不犹豫,“我可以废了重练。”
旁边一个红衣的少女忽然出声道,“叶渺小姐有所不知,换血之事若要行便就在这一两日,您此时纵使自废修为,恐怕也是来不及的。”
卫开低喝一声,“闭嘴!师采,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叶渺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言姑娘这话却说错了,自废修为这种事说起来麻烦,当真做起来也就是一念之间罢了。有什么来不及的?”
听她说得越来越过分,叶英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皱眉唤道:“阿渺!”
叶渺瞟了他一眼,“父亲已经死了,顾秀活着会动的亲人眼下就我一个,别的不是被顾籍料理了就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血脉。我不给她换血谁给她换?”
“不必了。”
床榻之上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居然是顾秀醒了。一屋子的人登时都朝那边看过去,一边的药童连忙扶了她坐起来。顾秀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软垫上向着叶渺淡淡一笑,“你要是修为尽废,恐怕一时也练不回来,那我便已离死不远了。换不换血,还有什么必要?”
叶渺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她静默片刻,向着卫开行了一礼,“方才担心太急……晚辈,多有失礼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卫开忙道无妨。叶渺接着问道,“倘若不换血,她……她还能有多少时日?”
“倘若能细心调养,辅以针灸汤药,每日用内力温养经脉,五年总是不成问题。”
不够。
这远远不够。叶渺心中发凉,她和别人不同,她知道顾秀此生的志向绝不在于小小一个幽涉海,她少年时随父亲云游过四方,心中自有一片宏图壮志。她便是为此,也不能让顾秀在请室中成为怨灵,成为怨灵了还怎么出入于光天化日之下?还怎么能实现她的理想?
但这些她丝毫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缓缓道,“那就有劳卫先生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卫开道了一声不敢,转身进了偏室写药方去了。其余几人也都识趣地纷纷告退,房中一时就只剩下了顾秀和叶渺两个人。
案台上点着烛火,刻了长明符的灯罩下火焰一分都不晃,明亮而柔和地散在室内。顾秀倚在床上,仿佛刚刚说那一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叶渺沉默着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轻声开口,“卫开说你手脚的筋络都能续上,以后应当与常人无碍。”
顾秀阖着眼,没有说话。
叶渺继续道,“只是以后……不能再拿剑了。”
她便觉得自己心里钝钝地痛起来,和躯体那种时时刻刻针扎一般的刺痛不同,更沉重,深入五脏一般。她恍惚中又想起在云迹轩的庭中,周遭是遍地的尸体,丰山老师护着她死了,她将微明剑的碎片一个一个捡起来,被居高临下的顾籍嘲笑是个废人。
一个从此不能拿剑的废人。
顾秀花了将近一刻钟才收敛起心神,她抬起眼帘,阿渺神色凝重地看着她,表情严肃,顾秀没听见她方才说什么,轻声道,“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我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躺在棺材里。”
叶渺低声道,“你要是成了怨灵就能长生不灭了。”
顾秀一笑,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散,“毕竟有些事情是不能让一个怨灵去做的。”
叶渺叹了口气,顾秀毕竟还是顾秀。不用她说,顾秀也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救她不可。她自己心里都就什么都明白,根本用不着她费心解释。得失取舍这种事情顾秀从来不会做得比她差,只是……
“五年……五年怎么够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秀道,“不一定就是五年。我既然能从请室里活着走出来,那我就一定能接着活下去。”
叶渺倏尔笑了,“也对,毕竟是你的话,总该想想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的。”
一时又是静默。
这种场面本来很不容易出现在她们两个人之间。但现在和以前情势不同了,叶渺心想,顾秀那么骄傲的性子,怎么会允许她做一个寄人篱下的受庇护者呢?她如今武功尽废,原先两个人一谈就是一整夜的术法剑道此时都成了禁忌的话题。她根本不敢提,惟怕一言戳中了顾秀的心伤。
倘若她是顾秀……算了。叶渺无声的叹了口气。
她毕竟不是顾秀。
她没有必须要实现的理想,也就没有那种必须活下来的执念。对她而言生死并无区别,来人世不过是匆匆走一遭,又有什么值得心心念念地去牵挂?
可顾秀不同。
这个人心里装着沟壑万千,装着南面帝国万里江山;她要的东西太多,她许的理想太大,以至于短短五年……根本不够。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顾秀见她许久没说话,居然径自靠在一边睡着了。叶渺掩下心里的百般滋味,扶着她慢慢枕在了枕头上,替她轻轻掖过了被角,注视着那人过分恬静秀美而具有欺骗性的睡颜,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抬手一弹掐灭了灯火,就这么静静坐在一边打坐调息起来。
叶渺闭上眼睛很快就入了定,居然没有察觉身后本以为已经睡着了的人在一片黑暗中悄然睁开了眼睛。顾秀看着那个月光下的那个背影,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她其实没料到叶渺会来。
她和叶渺都不是看重血缘的人,即使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她也从来没有理所应当就认为叶渺是自己人。彼此之间最多只能算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少年人心肠柔软多情,顾秀却从来不认为叶渺也会如此,叶渺一贯与顾舒亲近,对她多半只是顺便。顾籍抓这一点抓得很准,他没有对顾舒动手,只是借机把叶渺调出去然后给自己栽赃嫁祸而已。
他早早打点好了叶英,倘若叶渺回来之后知晓了内情,等这件事冷一段时间,要她和顾籍结盟也不是不可能。其实只要能保证叶渺在此刻两不相帮,顾籍就已经算是取得了最大的胜利了。可惜事实却偏偏不随他所预料的发展。顾秀想起昏迷之前,她在请室门口听见的那句话:
“……要是我醒来的时候顾秀出了一点事,我就去杀光顾家人……我说到做到!”
这句话从叶渺口中说出来就绝不是玩笑,一柄利剑从话音落地那一刻就悬上顾籍的颅顶,只要他敢有一点轻举妄动,就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叶渺的手里捏着顾籍得位不正的把柄,只要顾籍上位,就必然受她的掣肘。届时她做了叶家家主,身负顾舒的血脉,一举拿下顾家也是不是没有可能。然而她非但没有站在顾籍那边,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一丝犹疑地选择了自己。
那个人月光下的侧脸结了层霜一样的冷淡,顾秀垂下眼睫,她其实应该感谢叶渺,这会是一个很大的助力,至少有叶渺在,暂时是不会有人敢动她的。
那日叶渺从请室归来后家主把她叫去了书房,先是陈述了一通利弊得失大局为重,又条分缕析地讲了一遍她此番劫狱的后果,元老院如何大怒要处理她,自己又是如何百般求全才把她保下来。叶渺听得耳朵嗡嗡,顺手倒了杯茶,“家主说得累了,也润润口吧。”
她可对元老院怎么样没兴趣。除了常年闭关的几位,余下十来个人差不多都当过她手下败将。叶伦自己就是靠元老院扶持上位才忌讳这些,她为什么要在乎。叶家的元老院自然最多料理叶家的事情,大不了把她逐出门墙,堂主哥哥才不会管这些呢。那什么劳什子的家主继承人也不必当了,刚好带着顾秀去南边养病。
叶伦被她这混不吝的样子气着了,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你趁早把顾秀给我送走。你知道顾秀身上背了几条人命?误伤丰山也就罢了,香雪庭素来大度,没有实据便不会计较,还一连杀了三个明台身边的侍从,更有弑父的大罪!要不是她这一下病得生死不知,顾家执法堂早就找上门了!”
叶渺现在对顾秀俩字神经过敏,她条件反射性地想了一遍自己设在顾秀身边的结界是否一一安好,在她身上留的傀儡符是不是还正常,才慢半拍地“哦”了一声。
“那几个侍女的尸体我看过了,根本不是父亲身边的人。”叶渺对此反驳得很干脆,“我看是顾籍专门安排过来陷害顾秀的还差不多,何况除了那个侍女,其他地方微明剑留的根本不是致命伤。顾籍说丰山老师是混战中被误杀,元老院又不在当场,他们怎么知道事情什么样?顾籍说的的理由压根站不住脚,我看他就是诬陷!”
“那就不提这个——”叶伦头疼道,“你现在把请室的结界一剑捅了个窟窿,里面的怨灵全都逃出来了,顾家要我们负责派人去追,长老们催得很紧,你怎么办?”
叶渺想了一会儿,“他们自己有本事蓄养恶灵,自己看不住么?”
叶伦就知道叫这小子去帮忙收捕怨灵没戏,他眯了眯眼睛,喝了一口叶渺递上来的茶水,“罢了,我知道你近来一心都在顾秀身上,她身体还好么?”
叶渺神色很快黯然下来,道,“勉强保命而已。”
叶伦便叹道,“能从请室里抢出一条命来已经不容易了,你也不要太苛责自己。明台在天有灵,会明白你的。”
她低头应了。叶伦就又拉着她温声关怀了一长串肉麻话,让她保重身体,此番强行闯开请室结界不要落下什么反噬,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才肯放她回去。叶渺到清明堂的时候还觉得脑子里都是叶伦那张皱巴巴的话梅脸,说起来修士的生命都是以百年计,他们家主也就四十来岁,年纪也不算很大,怎么就这么婆婆妈妈的呢?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顾秀住在正堂后头的淡风阁,也就是她的那个院子。东西厢容易返潮,她就直接让顾秀住在了内室,自己睡在临窗的软榻上。反正修士甚少需要睡眠,她坐在那里正好每晚入定。因顾秀的身体要静养,叶渺在请室割裂元神的伤势也未愈,内室里总也飘着挥之不去的清苦气,终年不见天日一样的昏昏沉沉。
顾秀望了望那遮住了窗户的厚重挂毯,蹙眉道,“卫大夫说我已经能见日光了,你怎么还不把毯子取下来?”
叶渺从侧室端了汤药过来,“那是防风的。你现在又不能随意接触咒语,那些刻了符咒的一应物事都不能用了,我瞧叶伦送过来的那个毯子就不错,暖和,严实。”她瞥了一眼顾秀苍白素淡的脸色,“再说,如今你体内中了阴阳咒印虽然解了,但留下来的一半寒邪未散,又同怨灵海侵入血脉里的怨毒交杂在一起,日光照多了还是不好。卫开说阳气太重容易引得毒气深入肺腑,每天最多只能出去半个时辰。昨天我不在,你在外面又吹了多久的风?”
“他倒是细致,连这些都同你叮嘱到了。”
顾秀略略一笑,放下手中的文书,接过药碗坐在了床头,拿汤匙搅了搅,喝了一口,“今天又换药了?我尝着口里有些辣,放的是附子?”
“加了一钱附子,三分细辛。”她一边说话一边低头从柜子里翻出了一盒蜜饯来。顾秀的蜜饯只能吃青梅和乌梅,只能在药后吃,一次两粒半,只能少不能多。好在顾秀看起来对这些东西并不怎么感兴趣,一盒十二个,现在也只吃掉了一半。
“卫开今天过来替你诊过脉了没有?”
“他没来,是言姑娘来的。”
叶渺问道,“哪个言姑娘?言师采?”
“卫开身边那个红衣服的姑娘,”顾秀笑了一声,“据说是叫言师采吧。以前卫珂还带她来过我那里。”
叶渺眯起眼晴,声音有些危险,“她跟卫珂什么关系?”
这次顾家内乱卫珂算半个主谋,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反水,顾籍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摸透了云迹轩内的禁制,还把顾秀骗了回去。她在心里早就默默给这两人各记一笔,等养好了顾秀的病,头一个杀顾籍,第二个就料理了她。
“卫珂也是卫先生的徒弟,可惜手艺没学到家。虽然医毒双修,但比她师父还是差了一筹。”
卫氏是南面帝国的四大家族之一,原本也是钟鸣鼎食、声势煊赫之族,后来有一朝遭了清算,家族四分五裂,再也不复当年的盛况。卫开是其中一支的后人,凭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备受追捧,其人甚是清傲,常年云游天下,行踪无迹。“当初父亲身子总不好,我也想要招揽这位卫先生,他却不肯。只说有病求医便是,没必要专着一个病人看。你又是怎么把他请过来的?”
“叶英在外面的时候顺手救过言师采一命。她不会武功,卫开又不知在哪里,随他回叶家住了一段时间。去年白露的时候就走了。叶英这次本来是请她,卫开是一道过来的。”叶渺神色有些冷淡,“他们最好就这样。”
顾秀用瞟了一眼蓝花碟子里的两颗青梅,笑道,“这上面的糖霜成色倒是好看。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欢这种返砂的蜜饯,是也不是?”
“我嫌它们太甜,又黏手,”叶渺露出一丝笑意,“偏偏你喜欢吃,还有那些个蒸酥酪,酥酪也就罢了,上面放的焦糖实在难以形容。”
顾秀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一闪即逝的笑。自从请室归来后,叶渺沉默了很多,也很少像以前那样和她说笑了。一夜之间居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明明被废去经脉的是她,叶渺受到的影响却似比她还要大得多。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那天她从请室把自己救出来时说的话就显得戾气格外重,说是为了顾籍,可这种不利于修行的言语……放在以前,怎么可能从叶渺的嘴里说出来?虽说到了她如今这个境界再没什么人能威胁到她了,却又处处都是刀光剑影,一步一心魔,究竟也是半分松懈不得。
总是让她挡着压力也不是办法。顾秀心道,还是得找个契机把这个局面破开才是。眼下的形势虽说不上太好,先处理一个倒也够了。能让叶渺暂时歇一歇也好。
“叶伦昨天又过来了一次。”
叶渺皱眉,“我知道。我有意躲着他的,他现在一心要我帮他收服怨灵,好应付长老院那群老东西。”
“是么?”顾秀随手把汤碗放在案上,碗底在桌案上碰出“嗒”的一声,“我倒觉得这件事你可以答应他。”
“我已经告诉他了,我走不开——”
“这里有卫先生,没什么需要你来照顾的,”顾秀截住她的话头,“清明堂不是云迹轩,顾籍没那么大本事再打进来一次。”
叶渺默然,她也不是不懂这些,但她一想起那日从请室把顾秀捞出来时那人遍体鳞伤躺在血泊里的样子……父亲一死,他们就敢对顾秀下手,如果她再不在这儿看着,下一次,万一有下一次,她又该到哪里去把顾秀捞回来?
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就道,“我还病着呢。”
顾秀被她这个离谱的理由逗笑了,“我看你前两天放狠话的时候也没这个病人的自觉,还声称要一路杀到顾籍面前去呢。”叶渺扭过头不搭理,假装没听见。顾秀方才说快了两句话,呼吸有些不匀,微微咳嗽了两声,才道,“这事还有别的干系,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缘故。”
叶渺听见她咳嗽的时候就竖着耳朵了。又听顾秀说还有内情,自问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就道,“……也行。”
顾秀便将暗河早上送来的一封薄笺拿给她看。暗河的中枢原在本家,顾籍发动内乱之后,几个要紧的负责人自发启动了静默状态,顾秀这边等了半个多月,病稍好些能起身后,以密文发了讯号联系。父亲还在时曾将暗河中的一些事交给她管,其中的朱白秦柳四个负责人都曾是顾舒身边的侍女,和她都熟识,余人眼下不便妄动,就只让管情报的白碧珠每日来送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上面注的是炙手可热的新任顾家家主,顾籍的一日行程,叶渺对着那信摩挲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在他身边埋过这么深的钉子?知道的好清楚。”
顾秀道,“那倒也没有,他初初继任,家中人员浑杂,信息流通得多,碧珠姐姐得了便利罢了。”
叶渺道,“……不如趁这个机会……你让人把他引出来,我好直接结果了他。”她想了想,又觉得这样不解恨,便问顾秀,“你想个法子吧,过一阵万一他整顿了门户就不好下手了。”
顾秀听了她的主意啼笑皆非,“你也想得太容易了些,顾籍若死,余下的人就更不好对付了。”
她说到后半句话,目光已经冷了下去。
何况她也不打算……让这位顾二公子那么容易死。
叶渺知她心中自有计较,也不再多问。听顾秀续道,“方才我跟你说,要你答应叶伦去收服怨灵,是因为你连日忤逆他多次,必须要给以安抚了。如此不顾首尾,实在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叶渺想起那个老狐狸还是觉得不爽,“区区几个怨灵而已,他自己找人去收就是了。”
顾秀眼中泛起氤氲的笑意,“阿渺,你又胡说起来了。”
叶渺便叹了口气,道,“是是,我知道他武功不行分身乏术,元老院一心要辖制他不会帮忙。但叶伦不是千年的人精么,当了十几年家主,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可以帮他一起收服怨灵的修士大能?”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元老院对叶伦优柔寡断的不满由来已久,你先前保存实力,他们还不把你放在心上。但近来锋芒太露,恐怕已经招了眼。”顾秀轻轻摇头,“元老院需要的是乖巧听话的傀儡,叶伦当初选择你做继承人,的确有借你之势镇压族中其他人的意思。但如今我们势单力孤,清明堂又根基太浅,你若为长老院所猜忌,他为求自保,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故而怨灵之祸虽非迫在眉睫,却是长老院丢给他的考题。如果他证明了自己能收服我,又和元老院长期合作愉快,他的家主就可以继续当下去。要是我不听他的,那个老狐狸为了表忠心就会把我卖了。”她看顾秀没有要动那碟梅子的意思,顺手丢了一颗在嘴里嚼了嚼,鼓着脸道,“那我卖他个面子就是了,但你怎么办?顾籍要是趁我不在动了什么歪心思,跑到清明堂搞事情——他跟叶伦原本就不清不楚的,到时候……”
顾秀微笑道,“你不用‘要是’,我向你担保,顾籍一定会在这件事上动他的歪心思。本家昨日休沐,叶家有人在幽涉这边看见了顾籍的近身侍从。你猜他是来见谁的?”
叶渺目光了然,她在那张薄笺上轻轻一点,“叶伦昨日过来是未时三刻。而顾籍早膳后只在书房停留了一个时辰,见了见几个心腹。然后就摒退侍从,独自回去歇下了。”顾秀拈了一颗青梅放进口中,笑道,“若他趁此机会来会叶伦,必然也是他让叶伦事后再来见我。那来回便只有一个时辰。时间这么紧,又是密谈……要是我,肯定会让心腹提前说一声的。”
叶渺心里算了算顾叶两家的远近,凭顾籍的脚程,要来就是在午时,至于彼此联络的那个心腹是谁……“这个好办,我让叶英去查。”
顾秀轻轻眨了眨眼睛,“就这么把叶英牵扯进来……没关系吗?”
叶渺失笑,“阿英和我在那些人看来没什么分别。就算他之前被顾籍笼络过也一样。你不用担心他,我干什么他都没意见。”
当然,某种意义上叶英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叶渺名义上是他的长辈,实际上一招就能把他打趴下,她要干什么事情,区区一个叶英怎么拦得住?
“那也好。”顾秀的声音低柔,带着一点病人特有的中气不足,她缓缓道,“你今日就去回叶伦答应怨灵的事,两日之内他必然再来一回。尔后你就会被调走。叶伦的行动会借各堂调配之名拖得很长,好让这边的人有可趁之机。”
“你想怎么做?”
顾秀笑起来,“我想出去转转,你给我找个轮椅过来吧。”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叶渺无可奈何地瞧了她一眼。顾秀这个关键时候就打岔的毛病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改。只得吩咐侍女去库房挑一台轮椅推过来,转身叮嘱道,“出去可以,不能太久。你身子没好,偶尔透透气还行,可不能吹太久的风。”
顾秀先前出去都是坐的软轿,但叶英处事向来周全,所以轮椅也备着,只是从未用过。她走过去敲了敲那台半人高的轮椅。心中一时划过一丝不忍,却不敢在顾秀面前表露,只做出一脸嫌弃的样子。
不过叶英的玩意儿也着实太粗制滥造了,明天亲自给她做一个。
她握着黄杨木的手柄推过去,停在了床榻边上,轻轻把顾秀抱了下来。十二分细致地把她在安置好了,又拎出了一条月白绸子的薄被盖在腿上。她素来不拘形迹,却也有这么细致照顾人的时候,一连串举动看得顾秀忍不住一笑。叶渺瞟了她一眼,板着脸道:“你可记好了,要是哪天我也残了,你就得原样这么伺候我。”
顾秀笑道,“那时候我们俩同病相怜,还不知道谁照顾谁的好。”
叶渺冷哼一声,“你就不能想点儿好的?那时候你的病肯定就好了,哪儿来的同病相怜!”
她说完就推着顾秀向外走。两边的侍女很有眼色地拉开了门,天光洒进来,叶渺却倏尔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闭眼。”只凭听力感觉到的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一些,叶渺略显冷淡的语声从背后传过来,“你太久不见日光,直接走出去要眼睛疼的,一会儿适应了再睁开。”
顾秀在她手心轻轻眨了眨眼睛,“好了。”
温热的手掌撤开,天光倾泻,陡然透过闭敛的眼皮传进眼中,成了一片刺目的明亮。顾秀眼睑一紧,很快就恢复了自然。她任由叶渺推着自己向前走,轮椅被人抬过了门槛和台阶,走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间或有几道经年已久的裂缝。蝉鸣在左,溪流在右,林间偶然传来一两声应和的鸟鸣。约莫是昨夜刚刚下过雨,风从右边的松木林里吹过来,是一片清凉的湿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如此良辰美景,就是应该出来转转。”顾秀自言自语了一句,忽而问道,“阿渺,你知道这样的天气最不适合干什么吗?”
“干什么?”
顾秀笑了一下,“杀人。”
她补充道,“准确的来说,是不适合一切需要掩藏踪迹的行动。”
“雨后清新的空气会暴露血的腥气;湿润柔软的土地上会留下脚印和不易察觉的血迹,半干的青石板上会有车辙印;你的身上会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湿淋淋的落花或是悄然溅在衣衫下摆的泥浆;没有夏天聒噪的蝉鸣和连绵不绝的雨声作为掩护,行动就不能发出半点声音——下过雨的世界太干净了,你无法不在其中留下踪迹。”
叶渺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你从哪里看到这些的?”
“我没有看。”顾秀微笑,“我只是在想象而已。”
她摸索着握住叶渺搭在轮椅上的手,似乎是猝不及防的冰凉体温渗得叶渺僵了一下。顾秀及时停下了后面的动作,因为叶渺的声调听起来有些生气了。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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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先生说了,这是寒气外泄,过两天就好了。他现在是正在用药把寒毒向外拔,不能熏烤,否则寒气入体,后果更糟。”
叶渺静默了一瞬,带有一点警告意味地说,“最好是这样。”
她推着轮椅走到了一片树荫下停住,日光暗淡了一点,顾秀觉得她似乎是绕到了面前。紧接着,有人把她的双手拢到了一起,温热的触感包裹住了手指,源源不绝的热量传了过来。
顾秀的笑意停住了。
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也许是树下的缘故,外面一点儿也不刺眼。天气清和,午后和煦的阳光从青翠的林叶间洒落下来,了无尘埃地在那人乌黑的发间落成了一片轻柔的浅金。四下幽静无声,天地间的一切都成了彼此呼吸声的伴奏。叶渺低头握着她的手,神情是想像得出的温柔专注。白皙纤长的手指交错,一时间居然分不清你我。
叶渺朝她手上呵了一口热气,叹道,“说是不能烘烤,也没说就让你这么在外面晾着。你就不知道把手收进去?”
顾秀慌忙闭上眼,假装无意地恍然一笑,“我觉得闷才出来走走,瞧你的样子,倒是像再找床被子把我捂上了才放心。”
“胡闹。”
叶渺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手背,用薄被盖好了,才继续推着她向前走。
顾秀这下心神不宁了。叶渺不怎么喜欢说话,她却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静悄悄地朝前走,她忽然却闻到风里幽幽淡淡的花香。
“前面有梨花?”
“在院子里。”叶渺瞟了一眼青墙黛瓦间伸出来的几枝横斜疏落的梨花,时近四月中旬,那花都已开得烂漫,“睁眼,我带你进去看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秀依言睁开了眼睛,那是一个独门独院的客园,从外面看也并不大。门口的牌匾上写着溶月斋三个字,想来是清明堂的地方。
叶渺道,“淡风阁里虽然够清静了,但等我销了病假开始出任务,难免又要扰人起来。你上次说想换个地方住,我就让叶英给你收拾了个院子,离淡风阁也不远,到时候我白天在那边处理事情,晚上就过来给你守夜。”
溶月斋里清幽幽的,一树梨花遮住了大半个院子的阴凉。东墙上流金烁烁,间或在墙角掠过一两点花枝的影子。地上冒着细细的草芽,像是一场雨后才长出来的。堂前到里屋一路打平,轮椅可以直接推着进去。两侧檐下,青石板的接缝处生了苍翠的苔绒,墙角还长着一两只纤弱的白蘑菇。对着檐下的石板上是一痕细碎的水洼,深浅不平的凹处此时还积着清亮的水。竹帘半卷,叶渺轻轻伸手推开了门。
刚下过雨,屋子里没有一点尘气。光线清柔,四下陈设泛着寂寥的古意。里面是一个三间的居所,中间用水晶串珠的帘子隔了,左边是书斋,右边是寝室,地上铺了软和的茜草色线毯,平白多出几分鲜亮来。顾秀安安静静地笑道,“你倒是有心。”
“都是叶英办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叶渺推着她走到书斋里,窗前一树繁盛明艳的白花。屏风隔过,后面还有一张床,是备下了小憩用的。
叶渺忍不住略略有一点期待地看着她,“你觉得怎么样?”
顾秀轻轻嗯了一声,微笑道,“出去看看吧。”
她便依言推着顾秀出了门,走到梨树下。满树梨花雪一样的堆着,清清渺渺。顾秀浸在这醉人的香气里,一时居然觉得连身后的人都恍惚起来。
她仰面时帘下吹过淡淡的风,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连发间都沾了几片。叶渺用手轻轻一拂,梨花轻薄的花瓣就飘飘摇摇地在半空打个旋儿,轻盈地落在了地上。
“梨花院落溶溶月,到了晚上,想必更好看。”顾秀低声道。
“夜间寒气重,你就不要想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叶渺推了她朝树下走,“梨花香淡,我觉得还好。卫开有没有叮嘱过你有什么别的不能闻的气味?溶月斋的梨花一季一开,整年都不会谢。你要是想看,病好了我再带你过来。”
她说完这话,却隐隐觉得四周不太对劲,似乎有人暗中窥探。她和顾秀目光对视一眼,显然,顾秀也发现了。
她们还没动手,对方却先找上了门,顾秀道,“你此去追捕怨灵……”
叶渺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却被顾秀轻轻按住手,“一切小心,清明堂中多半有外人的钉子,这里久无人住,地方虽小却干净,我等你走了再悄悄搬过来。”
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叶渺心领神会,“这样也好,你现在周身不能有灵力波动,我提前到这边画好禁制。”然后顾秀便将话题扯开,她一路推着顾秀回了内室,屏退了侍女,以神识在周遭查探过一遍,方道,“你真的要搬去溶月斋?”
顾秀已然扶着轮椅慢慢挪到床上,“我要是不去,谁做这个香饵?”叶渺忙过来给她垫枕头,又倒了杯热热的姜茶。顾秀接过去啜了一小口,便用帕子包了,捧在手里暖着,“安排两个家底干净的侍女跟着我一并过去。你只消哄着叶伦跟你一起到冰原追怨灵,让他没工夫回来。这边我自能应付。”
叶渺道,“正是紧要关头,那个老狐狸会听我的?”
他当然会答应。顾秀的心湖如明镜一般,连顾家内乱这样的大事,他都肯冒泄露天机的风险把你调开,免得你卷进去,自然会答应你这么一点小小的请求。何况他上次没捞着多少便宜,本身也不愿意再来趟顾籍这滩浑水,在元老院那边落下一个私通外姓的罪名,否则也不会不留书信,冒险与顾籍面谈。能找个机会开溜,自然顺水推舟。顾秀垂着眼帘笑了笑,“此系成事关键……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叶渺点点头,她看顾秀似有倦意,便起身出去,吩咐侍女在近身伺候。估摸着时近申末,叶伦不一定有空,便先去了一趟香雪庭。
香雪庭中一片素白布置,场面倒还清净平和,没有她想象中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先去看了师娘,丰山老师是大能修士,师娘却只是寻常人而已,闻讯当日就昏了过去,一病不起,丧仪皆交由香雪庭后任的首席,丰山老师的亲师弟主持。叶渺尚未自立门户,随礼早都由叶英一并送过去,此来不过专为探病。除了一应补品之外,另手画了两枚醴泉浣商箓。她将东西交给侍女,进了内室,见师娘强自从床上撑着坐起身来,忙几步走过去,“师娘不必了。”
师娘头上包着一块巾帕,眉眼间也早没了旧日明亮的神采,和这室内的光线一同昏昏暗暗的,声音沙哑,“是不惜来了……坐吧,小青去倒茶。”
她曾听父亲闲谈的时候说过,师娘原也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千金小姐,爱慕少年灵修的潇洒风姿,心甘情愿地陪着丰山老师从草长莺飞的江南到了极北幽涉海,双飞并宿,应是香雪庭中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本以为修士寿命悠长,丰山老师也早已退居二线不再执行家族任务,二人尽可以于此头偕老,却不料中途还有这等变故。
她靠床坐下,低声道,“听说师娘病了,若是为了老师的缘故,实在是令学生惶恐。请师娘千万节哀,保重身体。此前……”
师娘淡淡截住了她的话头,“你是好孩子,丰山的事情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旁边的侍女将浣商箓和补品分开放,因认不出是什么东西,呈上来给她看,师娘就道,“我听他们说你在顾家受了伤,怎么还有闲心做这些符咒来?师娘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用了什么都一样。实在是不用这样白费心思了。不疑那孩子还好么?”
她受了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冷言冷语,低下头应了声是,“劳烦师娘关心,学生一切都好,不疑也一切都好,休养半月,已经能起身了。”
师娘点点头,“你去前面看看通儿吧。”
她和那侍女出了内室,问过师娘的病情,又交代了她一篇浣商箓的简易用法,让她有不懂的尽拿去问临山师叔,才到前庭去。灵堂设在前庭正屋,中间是黑黝黝的牌位,没有窗户,堂中只有素烛幽幽地亮着。蒲团上跪着少年单薄的身形,这孩子形容上已经完全没了先前活泼开朗的样子。想来也是那日从清明堂回去后,才知道家中出了如此大的变故。
她走到叶通通身边,那孩子却也不看她,只是别过脸去。
她从旁边的弟子手中接了一束香,端端正正地刚跪下,就被叶通通一把掀开了,手中线香跌在地上摔成了断节,她也重重磕在柜脚上,还未及起身,就又被一头撞了个趔趄。叶通通带着哭腔叫道,“我不要看见你!你出去!”
旁边年长些的弟子忙拦住他好言劝慰,又对她露出歉意的表情,“不惜师妹见谅,这孩子年幼,不是有意冒犯的。”
少年人力气已经颇大,叶渺被着一下撞得小腹生疼,却瞧见叶通通身上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素服,心中只有黯然。她远远看见叶通通带到了后堂去,低低地道,“还有香烛么?”
叶通通却在后面已经听见了,“你不准给师父上香!你现在就给我出去!”?他哑着嗓子叫了两句,紧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众人一时都忙着跑去过抚慰他。叶渺只好对其中一个稍熟悉些的师兄告了罪,说明日一早再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结果等到她次日去的时候,来吊唁的人就已经堆满了。丰山老师门生故旧遍天下,她若再进去,把守灵的叶通通闹起来,岂非存心让师娘难堪。只在外面待了会便回去了。淡风阁中,顾秀正在拆阅一日的简报,见她回来,用手收拢了放在一起,“流云说你一会儿走?”
流云是她依前日给顾秀挑的侍女,另一个取名叫银浦。去冰原追捕怨灵的行程则是昨日晚间和家主及众位师兄商议定的,她点了点头,见药碗还在床头放着,顺手要去拿,手腕一露出来就被顾秀抓住了,“你的手怎么了?”
她手臂上确实有片青紫,昨夜忙着画禁制折腾了一宿,还没来得及疗伤。大约是动用太过的缘故,淤青稍稍肿起来,动作也有些迟缓,她今日垂着袖子掩住便无人发觉,除了顾秀眼睛毒。她将衣袖放下去,轻轻叹了口气,“是通通和我闹脾气,掀了一把,碰在桌子上了。”
顾秀却不怎么意外的样子,“你去了便是讨打,师娘没把你赶出来?”
她摇摇头,“师娘要强,不肯在外人面前露怯,反倒像是欺负孩子。”
顾秀食指在她手臂上轻轻按了一下,叶渺苦笑起来,“你别拿我寻开心了。”
她从床头的小抽屉里摸出一瓶药水来,用棉纱蘸着给叶渺涂上,黄津津的,把那青紫都染得发乌,一股薰鼻子的清苦气。她涂完了药,方才轻声道,“你这伤也是白挨。”
叶渺道,“不然我还和通通置气?他才多大。”
顾秀却说的不是这个,丰山老师死在她眼前,那个黑衣人的剑法招数驳杂,内力驱使方式却完全是叶家一路。她从小和叶渺过招,对这个路数熟悉得很,那人当她必死无疑才没有刻意隐瞒,展露出的武功完全不是寻常修士能有的,多半是叶家元老院里的人。叶家的长老到顾家的内乱中杀了叶家人,这件事如若捅出来,那就是个天大的篓子。叶家元老院不过二十余人,其中谁参与了内乱谁没参与,谁出手谁作壁上观,是一查就清楚明白的事情。眼下她势单力孤,不曾浪费白碧珠的人手去干这个。但对方可未必因此放过她。
外面已经有人来催,叶渺握了握她的手,起身走了。内室中很快静寂一片,她仰头看着帐顶水晶帘投下的粼粼光影,心中已然拿定了主意,扬声唤了流云进来,“去备一份白礼,这里还有一本丰山老师早年亲手给我注解的一本剑谱,你都用白布包好,一并给师娘送去。”
流云应了声是,顾秀道,“让银浦带着人朝溶月斋慢慢收拾东西吧,动静小一点,明晚之前打理好。”
她吩咐完事情,从架上随手拿了卷书靠着看。阿渺床头尽是些符法咒文的古籍,晦涩古奥,她对术法一途并不精深,便看得半懂不懂,只拣着有批注的随手翻一翻。如此看了小半本,到了日影西斜的时候,外面的侍女就来报,说师娘来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师娘本家姓郭,闺名小仪,她先前不知,还是早间看了暗河的密报才知道的。顾秀合了书卷放在一边,淡淡道,“师娘来了,流云,看茶。”
流云将茶盏端上去,师娘却只是伸手推开了,开口声音沙哑,“你要说什么?”
她收到那本“剑谱”便起了疑,旁人不知,但她是清楚的,丰山在剑道一途上并不甚精通,而顾秀乃是顾家精心培养的剑术奇才,其师从的明将军亦是当世大家,怎么会用得上丰山注解的剑谱?她疑心之下拆开了看,那书上注解虽多,但根本不是丰山的字迹,里面还掉出一张薄笺来,上面说丰山之死另有隐情,约她日落时分淡风阁相见,落款是顾秀。她将那本剑谱秘密收好,便只身前来赴会。
顾秀看了一眼流云,那丫头乖觉地退了下去,一并随手带上了房门。先前为图防风,这屋子的缝隙都是用棉絮塞过的,隔音极佳,叶渺也专门清理过,确保此处不会有任何多余的耳朵。
“一如信上所言,学生知道杀害丰山老师的凶手是谁。”
郭小仪微微冷笑,“可坊间传闻,都说是顾大小姐和先夫起了争执,在混战之中下手误伤的。”
顾秀笑了笑,“师娘既然过来,也就是相信我并非这等丧心病狂之人。”她摊开右手,上面斜斩着一道狰狞的刀疤,“那日情形匆忙,丰山老师是为另一术法高强的修士所杀,却也的确是为了护我。老师被法咒穿胸而死,故而他们不敢拿尸身来给您看,倘若真的是我下的手,顾籍又何必遮遮掩掩。”
丰山的遗体顾家不能奉还,一直是她心中一根刺,倘若真的是遗体有异,顾籍为了掩饰证据才……郭小仪咬牙道,“那人是谁?”
“那人黑衣蒙面而来,但他一出声,丰山老师就认了出来,紧接着才被灭口。他废我修为,断我微明剑,以为我是个将死之人,才将我交给顾籍审讯。现在当世只有我一人知晓他的身份,但为保师娘安危,我不能透露。此人极怕自己身份暴露,既然知我未死,必然还会再来杀我。师娘如是真心想要复仇,还请暗中告知临山师叔、清风剑齐师叔、大相国寺住持了禅前辈三人,明日夜间素装前来,隐藏行迹,我在淡风阁相候。”
这三人皆是叶丰山生前亲友中名望尤盛者,叶临山、齐蓁都曾是顾舒的同窗好友,了禅住持则是他方外之交。顾秀年幼时,甚至还随父亲上过大相国寺所在的玉峰山。
郭小仪道,“为何要让临山他们过来?单我一人,岂非更隐秘些。”
顾秀静静道,“丰山老师昔遭屠戮……我身负重伤,无能无力。若再因我之故,不慎牵扯师娘,就更罪无可恕了。”
郭小仪已对她的话信了八分。她瞧了一眼病榻上面容苍白的顾秀,若说丰山之死也是因为卷入阴谋,那这孩子便是一日之内丧父丧师,自己也落入敌手,受尽折磨几乎丧命……她心中终究记着一点往昔情分,“登高跌重,原是人生际遇难免之事。你年纪尚轻,不要太过自苦。”
顾秀垂着眼帘轻轻一笑,见她起身,“学生省得,师娘慢走。”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次日午后,银浦来报说溶月斋一切打点完毕,姑娘随时可以过去住。她算了算时辰还早,“入夜再走吧,不急一时。”及待点灯,外面便下起了蒙蒙的细雨,顾秀在烛光下看了一会儿书,觉得眼睛有些晃得花,见流云从外面进来,问道,“是师娘来了么?”
流云点点头,“都安排在东厢房了,下人今日忙了一天辛苦,银浦请他们去了前院吃酒。原先这边的侍女也都支到溶月斋去了,奴婢按先前您吩咐的把禁制打开了。”
“好——”顾秀将书插上书签放在案头,道,“让阿渺做的那个纸傀儡过来陪我,你去前面传一顶小轿,然后留在人多的地方不要过来。找个机会把消息递给叶英师哥,他知道该怎么做。我这就出去。”
前院相距不远,小轿顷刻就到。顾秀让傀儡推着轮椅慢慢出去,细雨迎面披散,沁凉微润。她走到门口,朝侍女比了个停的手势,隔着一道门,静静坐在那里不动了。那小轿是两人抬的,另有两个侍从在一边跟着,此时一半隐没在夜色中,前面那侍女连忙提着盏灯过来,“姑娘请上轿吧。”
“不忙,你抬进来吧。”
那侍女惶恐道,“奴婢只在前院伺候,不敢进姑娘院子。”
顾秀微笑道,“你是不敢进来吗?还是进不来?”
幽幽的灯光下,那侍女的脸色陡然变了,她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另一个隐身在黑暗的中的侍从缓步走上前来,声音低沉,“你们都下去。”
那几个人当即扔下轿子就跑了,黑雾从这人脚下升腾起来,瞬息就将他身上简陋可笑的侍从衣服绞成了碎片,化作一袭黑袍。既然事情已经泄露,他也就没打算再悄无声息地把顾秀处理掉。这个禁制对于顾籍派过来的那几个小角色是问题,他却丝毫不惧。那层屏障已经被黑雾触动,雨夜下迸发出金色的光幕,在他手中开始簌簌的震颤。
震颤越来越猛烈,他用力一搅,光幕骤然崩碎,然后傲然走了进去。
那傀儡已经匆忙把顾秀朝院中推了过去。纸人动作呆滞,落在他眼中便显得尤为笨拙滑稽,他嗤笑一声,“叶渺鼎鼎大名,原来也不过如此,顾家的大小姐,你以为你今天躲得掉吗?”
那少女的声音却格外平静,“多谢叶长老吉言,想必还是躲得掉的。”
他心下一沉,这个小姑娘果然那日已经看出了他的身份,那日未曾隐藏武功招数,实是一时大意。然顾籍竟连一个废人都应付不来,居然还要他亲自来斩草除根。当初听信叶伦的话与他合作,当真是识人不明。
他因上次叶丰山之事不欲再展露术法,从腰间抽出剑来,猱身上前,横剑砍出。用符咒也是杀,用剑也是杀,大好时机,先杀了此人再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顾秀身后那傀儡慌忙朝前扑出,挡住了这一剑。他冷笑一声,长剑连点,几招将傀儡钉死在地上,这才反身回刺轮椅上安然不动的顾秀。不料剑至身前数寸之前时陡然掠过一线清光,劲力柔韧,带着他的剑柄不由得向侧面歪去。却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子,面容冷肃,三尺青锋如水,已经连绵不绝地缠上了他。
这女子剑法甚是了得,他招架不急,生生被逼退两步,右足抵住厢房外墙,一柄长剑在面前护得密不透风。同时心中暗暗盘算,若一击不成,便是脱身再来……
他思虑未定,背后就轰然塌陷,左右足踝各被绳索缠住,他心下大急,手上左支右绌,肩头便已中了一剑。对手后招跟着就来,他回攻不及,已被剑尖抵住了喉咙。脚下的绳索游蛇般滑溜,嘶嘶溜溜就缠满了他整个小腿,金光四溢,背后的那废墟里跳出来一个胖胖大大的和尚来,到他身前双掌合十,“善哉,善哉,施主还不放手么?”
他自知落入彀中,闭眼抛剑,那女剑客以长剑点住他周身要穴,还剑入鞘,眉目冷然,“你是什么人?”
他脉门受制,面上的黑雾已经缓缓散开,从屋里走出来的叶临山提灯照了一眼,凛然道,“擎苍长老?”
顾秀在后面听他们报出了名字,垂着眼帘想了想,叶擎苍……叶家景堂出身,名列元老院十二长老,实力不俗,叶伦的同枝师叔,资历亦不浅,最关键的是……他的确是叶伦的人。
叶家是最正统的玄门世家,族中第一等人都是专心清修。但实力愈强便愈受人尊崇,哪怕不问世事也一样掌握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有些名心未定的,自己碍于家规不能争,反而要借小辈出面来争,这便是叶家元老院的特殊之处。
说话间,叶临山和了禅住持已将叶擎苍带至正堂,顾秀也被齐师叔推着慢慢过去。清风剑齐蓁对外冷若冰霜,待小辈却甚柔和,见叶擎苍进去了,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方才吓着你了,师叔不是有意的。”
顾秀安然道,“没有,师叔来得及时,我连一点儿剑风都没挨到。”
齐蓁看着她故作老成,说出来的话半点不肯示弱,方才抓着轮椅的手却都绷紧了,就忍不住想笑,顺手在她脸颊上拧了一下,“让你学阿渺板着脸,不知道笑一笑的么?原先活泼泼的多可爱。”
顾秀便低头笑了,“师叔快推我进去吧,临山师叔他们不知实情,我还要对质呢。”
然而还未及她们走进去,就听到里面一声惊叫,齐蓁遽然变色,抱起顾秀就掠了进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内堂里是一地鲜血,郭小仪手中死死抓着一把匕首,正扎在叶擎苍心口。叶临山已匆忙将她挪开,“长嫂息怒,保重自身要紧,切勿为此禽兽伤了自己身子——”
齐蓁将她放在圈椅上,自去劝慰郭夫人了。了禅大师低眉诵经,旁若无人,便只剩顾秀一个对着心口咕嘟冒血的叶擎苍。
那曾经掌控了她生杀予夺之权的黑衣长老此刻抽搐着伏在她面前的地上,喘息声已经变得粗重起来,断断续续地道,“……这一切……都是……都是你?你好手段!”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这一番话也不知对谁出口。顾秀只是静静看着他,了禅大师叹道,“若非你一心想要灭口顾小施主,又怎会落得如今境地?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施主已遭业报,何苦还要如此执迷不悟,嗔心深重?”
擎苍长老的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嘶哑笑声。了禅见他虽口不能言,目光中却犹自露出凶狠不甘之意,长叹一声,向叶临山道,“我等终是外人,个中真相,还要请令家主前来分辩清楚才好。”
他久处江湖,不懂修真大族中的这些派系争斗。叶临山见状,沉吟片刻,“此事我也不能做主,还是请长嫂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