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哈拉克忿忿而去,父王才三十多岁,怎么就这么不可理喻?他一直以为,史书上那些认为优秀的臣子会危害到自己地位的君王都是糟老头,只有老糊涂才会整天疑神疑鬼,听信谗言,杀亲灭子……
都是那个汉人!卡哈拉克咬牙切齿。还记得秋天的时候举行游猎大会,他和兄弟叔伯们先来到了猎场。不久,君王的车驾过来了,近百名骑手跟随着,不可能认错,于是他急忙让路,依照礼节下马伏在道旁,车驾驰驱而过如若无人。后来他才知道,那不是父王,父王当时尚未出宫,令那个汉人乘车驾先来。当时他那个恨呀,却只好咬牙忍耐。
现在十五叔公的事,一定又是那个汉人在捣鬼!父王被他迷昏头了!竟然连至亲也要猜疑!难道就不怕众叛亲离吗?
江阿尔斯跨马来到营边,望着贰师城的方向,若有所思。在得到确切消息前,对于进城他并不着急。忽然头顶声声鹰啸,抬头便见一苍鹰盘旋而下。抬手,苍鹰扑棱棱飞下来,落在他的毛皮护腕上。江阿尔斯从鹰腿上解下一个小筒,开封,取出皮卷,粗粗一阅,嘴角便不可遏止地上翘。
“唉。三声叹,叹,叹,叹,”他摇头讪笑,“叹世间情为何物,能让人要美人不要江山。”
强拧的瓜不甜,从阿尔沙克和李月支的例子,他越发相信这句话的正确性。寤寐求之,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忽然有点羡慕阿尔沙克,纵使同床异梦,至少还曾经确确实实地拥有过,但是自己呢?如果他死了,那个人可会觉得悲伤?如果他在对抗大彭之军的战场上殒命,便能博得一个烈士的名号,那个人也一定会依礼祭酒,写上一篇悼文吧。但是之后呢?只怕便会被渐渐遗忘,到了悼念亡者的日子,才会被想起吧。十年的痴心,不过是这样而已。
现在,他正要做的事情注定会让他憎恨,而世上最让人刻骨铭心的,除了大爱,便只有大恨。
恨吧,他只要江山,不要美人。
李月支睁开眼睛,费了好大工夫才将焦距对准,看清了天花板。他抬起手,看着近在咫尺玉雕般的手指,指腹上一个一个螺旋,让他有点头晕,忙别过眼。一动,肚子上便传来痛感。
真的没死。这算是赌赢了么?他呆呆的想。没经验的小毛头就是不行呀。其实,就此死去也没什么不好……
“觉得怎么样了?疼不疼?”
阿尔沙克抚着他的脸,低声询问。
那天他来到别院,看见月支在榻上侧着身体朝里躺着,他进来也没反应,以为月支睡着了,还想月支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于是放轻了手脚,悄声猫进来,取过毯子小心翼翼地要帮他盖上。一抹鲜红却进入了阿尔沙克的眼帘,当下肝胆俱裂。才不管凶手是否还在附近,先救人要紧。
今天,已经是月支昏迷的第四天了。
这些日子来,事情越闹越大,连儿子也跟他唱对台戏,他心烦气躁,挂心着月支的情况,却只能强自压抑。现在是关键时刻,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江阿尔斯为了让他分心而故意派人刺伤月支?如果真的是要月支的命,不可能不伤在要害。
但是从那凶器,却完全无法和江阿尔斯联系起来。
唯一的疑点便是不见了的阿青,凶手难道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管是谁,他都不会原谅的!他一定要让凶手付出惨痛代价!
“来,把粥喝了。”
取过垫子让李月支半躺着,阿尔沙克取过一碗奶粥,舀了一调羹,吹了几口。
“我是自杀。”
正要将调羹送到他唇边手立时停住了。
“所以你不必追查凶手了。阿青是我让他走的,我既然要死了,他留在这里也没意义。”
“…………”
“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会很痛苦?我将死未死的时候,是不是让你很难过?”
“…………”
“别否认,你眼下黑影就说明了一切。”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抚上了阿尔沙克的脸。阿尔沙克握住他的手。
“…………”
“你很爱我,因此在等待我的爱,对不对?”
“…………”
“可是我为什么要爱你呢?就因为你爱我?只有这个理由的话,未免太过薄弱。”干裂的唇上浮着层层白膜,翕动着。漆黑的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微微颤动着。“……你不死,我不服。阿尔沙克,你不死,我不服。”
阿尔沙克握紧了他的手,喉咙里像被塞进了一块石头,哽的他发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月支恨他,他早就知道,所以这样的说话他并不意外。
为何月支在这个时候要叫他的名字?这几年来,月支从没喊过他的名字,一次也没有。他也不好意思强迫他喊自己的名字,他已经不想再为任何事情强迫他了。
“可是我杀不了你,我的力量太弱了,不论是身还是心,都不足够强……‘不共戴天’,意思就是不共享同一片天空,可是天只有一个,到哪里也是相同的……‘不共戴天’,我杀不了你,我只能杀了我自己。可是错不在我,为什么我要去死?我该怎么办?阿尔沙克,你说,我该——”
他没有能把话说完,因为阿尔沙克堵住了他的嘴。温热的奶粥被送到了他口中。
“喝粥,然后喝药,把力气都用在养伤上吧。”阿尔沙克说道。调羹与瓷碗碰撞发出叮当声。
粥碗药碗收走后,又有下药用的蜜枣。阿尔沙克走了,虽然不知道外面具体怎么样了,但是从他不敢多做停留的情况来看,李月支知道现在的状况一定很乱,他一定忙得焦头烂额。不然的话,阿尔沙克一定会一天到晚守在自己身边,不愿离开一步。
真俗,又俗又土,对任何事情会有的反应都是最俗最滥的那种。那些年轻宫女喜欢聚在一起谈天,互相交流见闻,唧唧喳喳的,李月支想听不见都难,连带的也听见了她们对作为男人的阿尔沙克的评价。对爱情满怀憧憬的少女们,向往着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逍遥雅士,心机深沉操控臣子的无情君王,为国为民心忧天下的凤目美人,从头至脚衣饰一黑到底的孤傲之狼,瞪一眼就能把人冰冻的眼神杀手,杀人不眨眼的微笑美少年……对了,偶尔她们还会提起蕙质兰心三从四德的美女,然后便爆发出一阵清脆的嬉笑。
在李月支看来,这个草原之王就像是一把锄头,不是小姐葬花用的那种,而是农民耕种用的,沉甸甸的黑铁一块,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在和锄头对抗的时候,如果不顺势借力,而硬要扭着来,于是就会被那沉重的质量砸伤。笨重的锄头任性霸道起来,比剑更能伤人。
退让者,潇洒也。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果阿尔沙克对他真的潇洒的放手,他会欢呼终于解放了、然后高高兴兴地离去吗?那个时候,他恐怕会更加憎恨于他:正所谓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就想溜了?
阿尔沙克有过疑惑,但最后还是不愿放手 。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李月支渐渐能感觉出他那笨拙又粗暴的爱意。可是对于阿尔沙克的爱意,他如何能给予回应?被强暴时的恐惧与痛苦,刻骨铭心,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李月支静静地等待着,外面的情况亦一阵紧似一阵。
正当西宛王与十五王叔对峙,就要先下手的时候,边疆告急,北雍人从西宛王后方攻了过来,长驱直入。朝野顿时呼号连连,怒诉君王正当外患之时闹内讧。
江阿尔斯人马不顾阿尔沙克的命令,冲破防线,来到了贰师城外,大声呼叫要求开门,说要进城护驾。阿尔沙克自然不开,如果要去赶走北雍人,从这里直接上战场就是了,何必进城。
江阿尔斯作痛心疾首状,曰:“臣本王族,自幼年起便侍奉王上,鞠躬尽瘁,未敢有异心。今陛下听信奸佞,残害忠良,如何对得起先王,又何以服天下?”
高呼三声“奸佞误国”,随即攻城。
阿尔沙克怒诉江阿尔斯为通敌叛贼,惟有一战。其时城墙内外攻防之战正盛,其他领主救援尚未赶即。
卡哈拉克对父王怒不可遏,驱马来到城门处。
“开门!立即开门!”
正死命护着城门的卫士面面相觑。外面,江阿尔斯的人马正用巨木撞击着大门。
“我是王储,你们难道要抗命吗?!”卡哈拉克怒喝道。
不等旁人反应过来,那城门官第一个松栓,在巨响与烟雾中,厚重的城门像怪兽的嘴那样张开,撞门巨木像舌头一样探出,然后便是洪水一般的兵勇……
阿尔沙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