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儿……”孟熙烨身子一震,疲累地闭起了眼睛,“我已堕入空门……”
“出家之人不会自称‘我’,方才您顾左右而言他,表明您知道当年真相——”叶长流截住了他的话头,清澈的眼睛闪过毫无轨迹的流光,“您身为皇族,知悉真相对皇帝是多大的威胁,可他——为什么不杀你?”
孟熙烨空洞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喟叹,默然良久,终于道:“你比以前更聪明了。”
叶长流没有搭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七弟他……一直认定我有一股足以推翻朝政的势力,他以为当年我与太子明争暗斗,定然掌握了一些隐藏的可怕实力,也许是军队,也许是金库,亦或是其他什么神秘武器——”孟熙烨苦笑,“但我,什么都没有,又能给他什么满意的答案?”
“我相信这是您受刑的理由之一,”叶长流看着孟熙烨,“却不是您不被杀害的真相。就算当今皇上想拥有你背后的势力,可他绝不是什么耐心的人帝,你的存在对他造成的威胁远比那些势力来得大,他若当真想摸清你的实力,大可杀了你,再看看这皇城究竟有什么动作。可他不杀你,以仁义之名留下你,甚至,留在宫中,留在他眼皮底下,这太不合常理了,三叔。”
“永陵!”孟熙烨眼睛陡然睁大,瞳孔仍是黯淡,“我说过,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
“三叔,”叶长流一手搭上他的肩,“你不愿说,能否让我猜一猜?”
孟熙烨胸口上下起伏。
“皇帝不杀你,并非因为他仁慈,是被你要挟了。可我想,他是一国之君,能有什么会被你威胁而认栽?不会是金钱权利,更不会是亲人好友,想来想去,惟有一条命了。”叶长流低头看向孟熙烨的手腕,“你腕间有一条青色的疤痕,不像受刑所得,恰巧我听说北疆盛产一种蛊毒,以青蚕透过血液蛰伏于人体肉身之内,中了此蛊之人便会肿腹如瓮,七孔流血而死,不过……若是有另外一人用自身殷血相诱,这种青蚕便会一分为二,其中半只则从中蛊人体内进入那诱蛊者血肉之中,这样一来,只要诱蛊者不死中蛊者亦能活下,诱蛊者不远离,中蛊者自当安然。”
孟熙烨不可置信的抬头,然而任是他睁大了眼仍看不见什么,叶长流顿了一顿,道:“我听说皇上曾多番暗派人手去北疆办案,这些年常会请一些江湖郎中入宫,不知这是何故?今日见了三叔,我便自然的猜想,会不会是三叔下了蛊在皇帝身上,所以他才会为了保命留三叔一命?”
寒风透过门缝穿入屋内,凉意阵阵,叶长流见孟熙烨默然不语,索性起身点燃了炭盆,偶尔发出火苗“啪嗒”的声音。
孟熙烨双拳紧握,渐渐感受到屋内的暖意,过了一会儿,慢慢道:“你猜得不错,当年他恐我对他不利,便要诛尽追随我将臣的九族,我本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可这些人,总是要保的。”
叶长流用铁条拨弄着炭火,“这些年过去了,皇帝早已把那些曾经信奉您的人归为己用,三叔却还在顾虑什么?您既然这么……恨他,大可自尽了事,你死了,皇帝也活不了,大仇也就报了。”
孟熙烨闻言笑了笑,“你居然怂恿你三叔自尽。”
“我只是好奇,青蚕蛊最多只能存活体内十五年,换句话说,到了第十五年,蛊毒不治而解,彼时你对皇帝失去了威胁,他不可能再留你,”叶长流手上动作未停,“若要说皇帝在乎他的江山他的命,可三叔你自己也说了,你本就没什么可失去了,你不怕死,你又想着他死,那为什么不自尽?”
“只怕我自尽了,也没什么用。”孟熙烨道,“七年前,我生过一场重病,已然呕出我体内那青蚕。”
“三叔是说,你体内母蛊已然离体死去,可皇上仍然无恙?”
孟熙烨点头,“这其中缘由我确是不知,可……”
“可他不知情,仍忌惮三叔,所以您还能好好的坐在这儿。”叶长流见炭火烧的旺了,站起身,但听孟熙烨叹息道,“昔日仇怨流年逝水,我本想着在这灵隐寺里度过残生,今夜见了陵儿,更是了却心愿,死而无憾了。”
叶长流轻轻的“嗯”了一声,道:“三叔你……说谎从来都能这么动之以情,比真的还真。”
“你此话何意?”
“三叔,也许别人不知,可陵儿知道,当今陛下曾是您最为宠爱的弟弟,可他为了皇权,谗死了您最为敬仰的皇太子,毁了您视若师友的赵府,让您的父皇对你猜忌怨恨,更使你身败名裂遗臭天下,如今您说您已然了却心愿,死而无憾,三叔,既然你有这般博大的胸襟,陵儿想个法子找个死替替了您,再把您送出宫去,从此远走极西,归依佛门,岂不更好?”
孟熙烨被这似笑非笑的语气问得顿住,“我……”
“方才我一进来,您说得是‘这位大人装神弄鬼,不知陛下又有什么旨意’,”叶长流在室内踱了几个来回,“你怎么知道来找你的一定是位‘大人’?陛下又有旨意,那么之前他的旨意又是什么?”
孟熙烨猛然抬头。
“三叔您,当真是个可以为了将臣安危而放弃仇恨的人么?”叶长流看了一眼西边的夜空,眸中光芒难掩,“既然皇上并不知青蚕蛊对他失去了威胁,那么为防三叔哪天忽然想不开了跑去撞墙或是跳湖,他手中的筹码一定不止是三叔昔日的部属,或者说,能够让三叔纵容皇上的穷凶极恶,那筹码对三叔而言一定重逾生命,而三叔你——为了保护些什么,绝不会坐以待毙。”
“永陵,你变了很多。”孟熙烨的双瞳没有焦距,可他仿佛却在此刻捕捉到了叶长流的位置,定定的看着他,“你究竟想问些什么?我与皇上之间的协议还是皇上的筹码,或者是——我如何不坐以待毙?”
叶长流没由来地一阵心悸,他神色虽有愧疚,口气却是淡淡,“您既然这么说,自然是不会再透露半分,只是……三叔说永陵变了,三叔又何尝没有变?”
孟熙烨眉棱猛地一跳。
叶长流点亮桌上的油灯,“三叔可知皇上命我来这儿是为平南王府一案?”
孟熙烨沉吟了一下,“此案与我无关,慕容执不是我的人。”
“八王这案子全京城人都知道王妃娘娘是华国细作,三叔在这佛门清净之地与世隔绝,又怎知道慕容执才是此案关键?”叶长流眸色深如墨,偏又隐着万千色,“或者我应该这样问,慕容执不是您的人,那您的人是谁呢?”
“你……”孟熙烨扶着圈椅的手将檀木刮出痕,“原来你就是叶闲。”
叶长流调皮般的吐吐舌,“看来三叔注意叶闲很久了,所以当年你说得很准,像陵儿这种人到哪儿都那么瞩目耀眼——呵,玩笑话……”懒懒的靠在墙上,“我知道这案子未必是三叔挑起,可您洞悉真相仍坐视不理,若非我这个意外,最后的局面糟糕不堪,三叔是否就可以从中获得一些益处,为夺回皇上手中您的筹码赢取更多机会呢?”
孟熙烨默然一瞬,安寂的抬起头,道:“是。”
叶长流见他坦然承认,眼底闪过极深的悲哀,尽管嘴角仍是上翘,“昔日的三叔,决计不会为了私人恩怨,任由华国狼子野心毁我大雍的。”
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话语,孟熙烨坐着的紫檀圈椅微微一晃,“原来你今夜来,却是对付三叔来着。”
“三叔言重了,侄儿本还有些事想告知三叔,此刻说了,只怕反成了您的负累——”叶长流整了整衣袖,“侄儿还想说一句,今后……若然三叔所为有损国劳民之嫌,叶闲不会手下留情。三叔,你说你没什么好失去的,可他,还有许多想得到的。”
孟熙烨听出了他话中之意,赵永陵也许会顾及情面,可叶闲不会,但至少在这一刻,侄儿是“我”,叶闲是“他”,站在孟熙烨面前的人是赵永陵而非叶闲。
孟熙烨微微闭目,强忍下眶间的湿意,说道:“三叔永远不会害你,陵儿……就算当真走到最后一步,我也会留你一命。”
叶长流胸口闷闷地一痛,他忽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自己今夜之行的目的究竟是获悉昔日真相还是追究皇族内幕?或许……都是吧。
最初的确是简单的怀着重见故人的心情,却在与三叔的每一句对话中飞快的转换着思路——事态究竟如何,而自己又当如何从中获取最大的利益。
故意用少年的口气、故意以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