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勾指捏住我的下巴,唇边轻轻磨蹭我的额角:“我去去就回。待会若白朗来,你帮我把适才写好的那份折子给他。”
“好。”我起身下榻,眸光瞥见他衣领散开、长袍依旧披在身上的放荡模样,便忙上前帮他把衣服穿好,顺手理了理他垂落在肩、略微有些凌乱的长发。
“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他按住我的手,眸光微动,面色露疑。
抽回手,侧过身,我垂眸浅笑:“有什么担心的?你回来了又醒了,我便再没什么可操心的事了。”
他盯着我瞧了片刻,轻声道:“等我回来。”
我闻言忙对着他点点头,展颜欢笑。虽说心中仍自有些忐忑,有些近乎不祥的预感,和一股难言却不能消除的惆怅。
“快去呀!”推开他又要上前的身子。
这一次他不再迟疑,转过身,快步离开。
我望着那砰然打开又砰然合上的门扇,微微晃动的震荡中,也似乎看到了我和他浮动不定的未来。
王叔既然对我说了“不行”,那对他,也同样是要说“不”的吧?
那他呢?他会怎样?
我黯然一笑,顿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回身坐到书案后,打开那些还未拆开的卷帛,一一细览。
仿佛对着这刀光剑影、诡谲多变的沙场,我的心才能彻底安静平稳下来。
这是个怪圈。
名字叫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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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余的卷帛并不多,无颜看了一夜,有关重要军情的奏折基本已看完批好,我能做的,不过是在看似忙碌翻阅了一阵奏报后、双眸又呆呆地盯着丝绢上的字迹出神了。
无颜一去两个时辰。未回。
太阳早已升起,烛火依然明亮,玉鼎暖炉的热度丝丝不绝缭绕满室,虽是如此,偏偏我却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寒。寒气入骨,是种难以抵御的凛冽。
时间愈长,手脚愈冰凉。先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渐渐汹涌扩张,无助和疼痛的感觉无端自四面八方袭入大脑,缓缓转变成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悲伤。仿佛,身边有个至亲至近的人正离自己远去,远去,音容沉浮缥缈,直至消失不见,一时恍惚是梦,一时又恍惚是心神皆可受刺激的大恸。
我猛地吸了口气,不耐烦地起身,吹灭了所有蜡烛,把帷帐勾起,打开了窗扇,让清新冰凉的风一缕缕吹入室内,撩飞起一波接一波翻滚不息的寒气。当周身冻僵的时候,就不再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凉,而心中的憋闷突地也似冰封,不曾散,却也不再乱窜。
少而房门作响,白朗的声音在门外定然传来:“豫侯,末将有事请见。”
“进来。”
“豫……”有人踏步进来,喊了一个字后,余音吞下肚中。他反手关了房门,走了几步靠近我身旁,低声道:“原来是公主。”
“你要的东西在书案上。那卷深蓝锦纹的卷帛便是。”声音像是自冰缝里挤出的,有温度,是彻骨的寒。
白朗迟疑一下,并没有转身去拿那卷帛书,而是轻声奏道:“钟城那边有变。”
我动了动眼珠,瞥向他:“何变?”
“梁军的水师沿泗水支流而上,不日即可到达钟城与楚军会合。”
我怔了一下,冷笑:“冬天出水师远征?找死吧!”
“那我们要不要……”白朗试探问我,眸光闪了闪,有些踌躇,“把刚刚改作步兵的水师再改回来,若梁国水军真的到了泗水江边,到时再防怕就来不及了。”
“不必……”正挥手要否决时,我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和无颜已醒的事实,话刚出口,忙又咽了回去。
一军不可有二帅,将心归拢,讲究无上的威势和统一的命令,我不能逾越。
揣度一下后,我垂眸,缓缓开口:“这件事,还是等公子回来再作打算。”
“是。”白朗应声,脚步一移,转身去拿那卷帛书了。
俄而窗外骤有笙管钟鼓齐奏,声声重重,长鸣寥远,九曲,九歇,九响,九宵肃穆,碧天落哀。
眼皮蓦地发突直跳,脸上陡然失了所有的颜色,心中的冰块逢此钟鼓声而碎裂,尖冰利锋,在身体中划开了一道又一道伤口,血流淌淌,一时痛得我不知所措。
身后“啪”一声轻响,细微的声音,此刻听入我耳中时却惊得我差点跳起来。我回头,只见白朗面色苍白发青,目光呆直茫然,脸上神情惊中有痛,痛中有悲。
“王上!”他张口低呼,一向似钢铁坚毅的沙场大将此时眸中含泪,双膝一弯,对着两仪宫的方向便跪了下来。
我望着他,愣然,再愣然,刹那清醒时,忽觉胸口被什么死死勒紧,呼吸顿时不顺畅。
九重笙管哀奏毕,青铜相击的悠扬晃荡声响彻整座宫廷。
这是召诸侯大臣、后妃命妇前去先王棂前哀悼的乐声。“王叔……”我呢喃,突地浑身一震,扬手自帷帐上撕下一片绫纱蒙住脸庞,抬了脚步,不顾一切地便朝房门跑去。
“公主!”白朗猛地起身,伸臂挡在我面前,目中眼神虽慌乱着急,口气却依然镇定如初,“无论如何,公主万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暴露自己的面容和身份。”
“让开。”我冷喝。
白朗单膝跪地,情急道:“请公主三思。先王刚逝,难道公主想要他的魂魄走也走得不安心?”
面容顿时沉下,我狠狠盯着他,厉声:“你是让还是不让?”
白朗低头,揖手请求:“公主请等臣下片刻。臣下有主意让公主能前去两仪宫陪伴先王却不让别人发现。”
我皱了皱眉,唇角微微一抿,沉默。
“臣马上回来。”他起身,飞快地走出书房。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呆了又呆,身子颤了又颤,一个撑不住,终是软软倾身,瘫坐在地。痛到深处,惊到深处,只能是麻痹了所有神经和感受。这一刻,纵使我想哭,眼中却也流不出泪来。
东方莫既然已经从夏国回来,王叔为何还会蓦然薨逝?
我伸指摸了摸脸颊,无泪,冰凉。
白朗找来一套禁军侍卫的黑甲战衣,等我换上后,带着我一路直奔两仪宫。
宫人行动迅速,自鼓声响起到现在,未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原本宫檐悬梁上垂挂着的、那些追悼无苏的素青丝帛皆被换下,替之了雪白的绸绢和墨色的绫缎圈绕起整座宫廷。
黑白相间的醒目,让天地暗色。
乌云一片片笼罩头顶,遮去了熠然的骄芒,挡住了澄澈天宇,北风一阵阵刮割宫墙,每掠过一处,留一声凄切的呜咽。
飞鸟藏尽。
落梅纷扬。
宫人面色戚戚,麻衣孝服。
哭声震天撼地,无论是在宫墙内,还是宫墙外。
先王灵柩停放两仪宫,我到时,宫外千人同跪,素衣滚滚如雪压。
白朗以看守先王灵柩贴身侍卫的名义将我送入两仪宫里。正殿百灯高悬,所有的灯罩皆换成了纯白的纱料,红绸地衣被除去,众妃嫔、大臣跪在冰凉的玉砖上,掩袖遮面,啜啜泣泣,看似音容俱哀,只是不知道真心难过伤感的,究竟能有几个?
白朗拖着木然得似已毫无知觉的我到殿角,低声道:“虽大哀,但城池守卫不能放松。臣下恐楚梁贼人见我国追悼先王、无心应战时突袭金城,所以得去前方守着。公主你……”
我点头,麻木得冷静:“你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白朗叹气,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王叔的灵柩,涩声:“臣下无道,本该在此陪伴先王遗魂,但因国危战紧,不得不前去城墙驻守。望先王恕罪。”言罢他就地叩首,九拜之后,方决然离去。
我深深吸了口气,倚身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努力让自己站直。
王叔,你临死也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