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喝晚茶,饭厅里只坐着他姑妈一个人,她的脸上照例表现出这样一种神情:她虽然弱小,无依无靠,可是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彼得·米海雷奇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他不喜欢他的姑妈),开始默默地喝茶。
“你母亲今天又没吃午饭,”他的姑妈说。“你,彼得鲁希卡②,应该过问一下。挨饿光是苦了自己。这可解不了愁啊。”
彼得·米海雷奇觉得荒唐可笑,因为他姑妈居然出头管别人的事,而且她看到齐娜走了,自己也要走。他本想说几句话顶撞她,可是忍住了。他一面按捺自己,一面感到如今已经到了非采取行动不可的时候,他再也没有力量忍耐下去了。要么马上采取行动,要么就往地上一扑,大嚷大叫,用脑袋撞地板。他想象符拉西奇和齐娜,这两个心满意足的自由思想者,目前正在不知什么地方一棵槭树底下亲嘴,于是这七天当中郁积在他心头的愤恨和怨毒就一齐落到了符拉西奇身上。
“一个人来勾引我的妹妹,把她拐走了,”他想,“另外就会有人来杀死我母亲,还会有人来放火烧房子,或者把这所房子抢劫一空。……所有这些都是打着个人的友谊、高尚的思想、不惜受苦的旗号干出来的!”
“不,这不行!”彼得·米海雷奇忽然大叫一声,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他跳起来,跑出饭厅。马厩里站着总管的一匹马,已经备好鞍子。他骑上去,疾驰到符拉西奇家去了。
他的灵魂里掀起了十足的风暴。他感到有必要做一件泼辣的、非同小可的事,哪怕事后懊悔一辈子也在所不惜。要不要索性骂符拉西奇一声坏蛋,打他一个耳光,然后挑战,跟他决斗?然而符拉西奇决不是那种敢于站出来决斗的人,至于骂他坏蛋,打他耳光,他只会变得更加可怜,更加畏畏缩缩。这班不会反抗的可怜虫都是些最讨厌、最难缠的人。不管他们干出什么事来,都可以不受惩罚。这种可怜虫每逢受到罪有应得的责难,总是抬起深深地负咎的眼睛,露出一脸的苦笑,温顺地低下头去作为回答;看到这光景,就连正义本身都不忍心举起手来惩罚他了。
“那也不管。我要当着她的面用马鞭子抽他,对他狠狠地骂一顿,”彼得·米海雷奇决定。
他骑着马穿过他的树林和荒地,想象着齐娜为了替自己的行为辩护会讲到妇女的权利,讲到个人的自由,讲到在教堂里按规定的仪式结婚和自由结合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会象一般女人那样争论她不理解的事。临了,她多半会问:“这件事跟你有什么相干?你有什么权利管这件事?”
“是的,我没有权利,”彼得·米海雷奇嘟哝说。“不过这就更好。……越是粗暴,越是没有权利,那倒越好。”
天气闷热。下边,靠近地面,有一群群云雾般的蚊子低飞,凤头麦鸡在荒地上发出凄凉的悲鸣声。一切都预告天要下雨,可是天上一点云也没有。彼得·米海雷奇越过他的田界,在光滑平坦的旷野上奔驰。他常骑马走这条路,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丛灌木和每块洼地。眼前,在暮色中,远远看去象一道黑色峭壁的东西,其实是一座红色教堂。他能完全想象它的模样,连一个细节也不漏,甚至想象大门上的灰泥,想象老是到围墙里面去吃草的牛犊。在教堂右边一俄里远的地方有个黑糊糊的小树林,那是柯尔托维奇伯爵的树林。树林后面就是符拉西奇的土地。
从教堂和伯爵的树林后面,有一大块乌云拢过来,乌云里不时现出苍白色的闪电。
“果然要下雨了!”彼得·米海雷奇暗想。“保佑我,主啊,保佑我。”
马跑得太快,不久就乏了,彼得·米海雷奇本人也累了。
带来风暴的乌云愤愤地瞧着他,仿佛劝他回家去。他有点心惊胆战了。
“我要对他们证明他们做得不对!”他鼓励自己。“他们会说这是自由恋爱,这是个人自由。可是自由就是克制,不是听凭情欲摆布。他们这么干,是放荡,不是自由!”
这时候,他来到伯爵的大池塘边上。由于天空有乌云,池水变成了深蓝色,阴森森的,池子里冒出一股潮气和绿苔的气味。小径旁边有两棵柳树,一棵老的和一棵小的,彼此温柔地依畏着。大约两个星期以前,就是在这个地方,彼得·米海雷奇和符拉西奇一块儿溜达过,低声唱过一首大学生的歌:“要是没有爱情,青春虚度,就等于断送年轻的生命。
……”无聊的歌!
等到彼得·米海雷奇走出小树林,天上已经响起隆隆的雷声,树木发出飒飒声,给风刮得弯下腰去。应当快点走才对。从这片小树称到符拉西奇的庄园,只要穿过一个草场,至多走一俄里路。这儿,道路两旁立着些老桦树。它们,如同它们的主人符拉西奇一样,显得忧伤而可怜,也跟他一样消瘦而细长。大颗的雨点打得桦树和青草沙沙地响。风顿时停了,空中有潮湿的土地和杨树的气味。前边出现了符拉西奇的篱笆以及一棵也是又瘦又高的黄色金合欢。在栅栏坍塌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个荒芜的果园。
彼得·米海雷奇不再想耳光,也不再想鞭子,他不知道他到了符拉西奇家里会有什么举动。他心虚了。他为自己,也为他妹妹害怕,想到他马上会跟她见面不由得战战兢兢。她会怎样对待她哥哥呢?他们两个人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呢?要不要趁时机还不算迟,赶紧往回走?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策动马匹走上菩提树夹道的林荫路,往正房跑去。他绕过很大的丁香花丛,突然看见了符拉西奇。
符拉西奇没戴帽子,穿着花布衬衫和高统皮靴,在大雨下躬着身子,从房角往门廊走去。他身后跟着一个工人,拿着锤子和钉子盒。大概他们刚修完一块给风刮坏的护窗板吧。
符拉西奇看见彼得·米海雷奇,就站住了。
“是你?”他说,微微一笑。“啊,这真好。”
“是啊,你瞧,我来了,……”彼得·米海雷奇轻声说着,两只手拂掉身上的雨。
“哦,这真好。很高兴,”符拉西奇说,可是没有伸出手来,显然他不敢先伸手而等着对方伸手。“这场雨对燕麦很好!”他说,看一下天空。
“是的。”
他们沉默地走进房子。从前厅往右走,穿过一道门,走进另一个前厅,然后走进大厅,再往左是一个小房间,总管在冬天就住在那儿。彼得·米海雷奇和符拉西奇走进这个房间。
“你是在什么地方遇上雨的?”符拉西奇问。
“不远。差不多就在这所房子附近。”
彼得·米海雷奇在床上坐下。他暗自高兴,因为雨声很响,房间里又黑。这样好一点,不那么可怕,也不必瞧着对方的脸了。他的怨恨已经过去,只剩下恐惧和对自己的气恼。
他觉得自己一开头就做得不对头,觉得他这次跑来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两个人沉默一忽儿,装出听雨声的样子。
“谢谢你,彼得鲁沙,”符拉西奇嗽一下喉咙,开口说。
“你来了,我很感激。这足见你宽宏大量,品格高尚。我明白这一点。请你相信我,我对这一点看得很重。请你相信我。”
他看一眼窗外,在房间里站定,接着说:“事情发生得有点秘密,好象我们要瞒着你似的。这些天来,我们想到你也许会觉得受了我们的侮辱,生我们的气,我们的幸福就显得不圆满。不过请你容许我辩白一下。我们保守秘密倒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