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一格一格降人才
熊丙奇你觉得教育家应该以怎样的标准来衡量?
陈丹青我们看看南开大学张伯苓的传记,看看北大蔡元培、清华梅贻琦的历史,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教育家。我们别去谈什么高深的教育理念,举个小小的例子,当年张伯苓推出“三点半”政策:下午三点半后,所有同学不许留在教室里,都要出去运动,出去玩。他自己常和学生一起打球。他是体育家。
熊丙奇推出这一政策的目的是什么?
陈丹青他懂得什么叫做教育。中国人讲究“有为”,也讲究“无为”。真的教育家懂得在什么关节上教育要“无为”。我在欧洲听到这样的情况,比如说在西班牙、意大利,中小学生下课后不许把书包带回家,都留在学校,下课就是去玩……这才叫做懂教育。
熊丙奇我给你补充一个例子,是针对三所小学的调查。这项调查显示,虽然有课间十分钟,但是有80%的学生是不离开教室的。(《课间十分钟,让孩子走出教室》,陆守平,《海口晚报》,2005年4月4日。)我也问过一些小学生,这些学生说,如果在二楼就不会下二楼,甚至走廊都不去,老师说你们在教室里面呆着,不要出去,出去以后担心安全问题,出了问题怎么办?
陈丹青这个不是教育,这个是管教。可是从前旧社会老派人管这管那,多少是为孩子好,而且真有一套规矩,我外婆处处管教我们,现在想想都是对的;现在的管教是为了“别出问题”,为了管教者自己方便,自己省心。现在许多教育者根本不爱教育,不爱孩子。
作者补记关于孩子在学校中受到老师伤害的报道,近年来可谓目不暇接。略举两例:一例,《成都商报》2005年4月报道,青白江清泉镇太平中学老师在检查初三学生寝室时,发现床下有几个烟头。随后,一名体育老师用警棍体罚了学生,并让三名学生咀嚼香烟。而对如此的惩罚措施,这名老师称自己当年也是遭到老师的如此体罚。二例,《楚天金报》2005年5月报道,13岁的李钒是武钢金山店铁矿子弟中学初中学生,3月2日上课时,李钒做调皮动作,老师夏某发现后上前揪住李钒的头发,将他强行拉出课堂,送进一间无人的办公室,夏某强令李钒下跪,并用脚将李钒腰部顶伤。事后李钒回家小便带血,被父亲看见,在追问孩子时才了解到这令人惊异的事实。有调查表明,中小学师生关系融洽的只占54。4%,关系一般的占32。7%,关系紧张、学生见教师绕道走的占12。9%;教师对学生详细了解的只有21。4%,有一定了解的占56。2%,了解不多或不了解的占22。4%。(《中小学教师职业态度调查与分析》,王国栋、牛田盛,《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4月。)
熊丙奇管教使学生失去了孩子的天性,只知道呆头呆脑地记呀,背呀,而且,也变得不合群了。
陈丹青这样的孩子给弄得既不像人,也不像畜生。畜生有的是活动空间,你看麻雀都知道成群地飞,知道要合群。
熊丙奇现在我们国家很多教育方式不是让学生健康地去成长。有一则报道:25年前,中国一个教育代表团到美国去,发现那里的孩子都在玩,课堂乱七八糟的,一点纪律也没有,于是他们认为25年后中国教育肯定超过美国;与此同时,美国一个教育代表团来中国,发现中国孩子都在拼命读书,上课十分讲纪律,手一直背在身后,于是他们得出结论,25年后中国将不得了,将超过美国。25年过去了,今天的情况怎样呢?
作者补记“把手背在身后,身体坐得笔直”,这是延续了几十年的管理小学生课堂的做法。它让孩子们一进学校就感受到教育的神圣与威严,一进课堂就产生对知识的崇拜和敬仰,一看见老师就得听话和顺从。这种做法,在知识更新速度慢、缺乏竞争的封闭世界,也许还有它明显的效果。但是,在今天,在信息时代和全球化背景下,这种做法对么?它压抑和束缚了多少人的创造力?
陈丹青两个代表团看见两种表象,得出一种结论。但美国代表团还有反省意识,危机意识,中国代表是一厢情愿,是亢奋。
熊丙奇是不是我们的教育思想出了问题?
陈丹青我看不出我们的教育政策中有什么真正的“教育思想”、“教育观点”,它只是一系列“政策”、一系列“硬性规定”,那不是思想,不是观点。
熊丙奇我们现在的很多做法,其实根本与教育思想、教育观念沾不上边。如果是真正的教育家,就不可能有这种行为,就不可能做出离谱的事,有一些老师的教育手段,根本上是反教育的,是真正的教育所不容的。
陈丹青是的。
熊丙奇谈到人才教育,你曾说,我们是“一格一格降人才”,我觉得非常形象,比如说,对学生论文的评价,除了要一个总分外,还要评价它创新点得多少分,文字表达得多少分,等等。“表格文化”正在教育界蔓延,一切评价均有走向表格化的趋势。在一些学校领导看来,表格管理,是管理的一种进步。
第10节:把教育搞坏
陈丹青“创新”、“原创性”,这些说法本身就大有问题。我不敢说别的学科领域,至少在人文艺术领域,这种说法早就过时了。整个后现代知识语境早就不提这些意思了。“创新”是个伪问题。我倒是觉得我们的教育政策非常有“创意”,“新”极了。连课间十分钟都被剥夺了,多新鲜啊!
熊丙奇但是,现在从上到下似乎都在谈创新。
陈丹青学问的深度,学问的境界,可以衡量,可以比较。“创新”怎么比较?标准在哪里?谁掌握标准?在艺术创作领域,能有一点点“个人”面貌,就不得了了;在科学领域,我相信能在前人某个小命题上略微推进一步,印证一点,也不得了。牛顿、爱因斯坦,那叫做“创新”。天下有几个爱因斯坦?百年不遇。你去看诺贝尔奖评语,很审慎地用词,哪里会随便提什么“创新”?
许多教育文件通篇都是一本正经的错误词语。由这种错误词语构成的教育,就是出了问题都不知道那是问题。
熊丙奇如果要改变我们的教育,是不是首先要从改变这些错误的教育词汇开始?
陈丹青切起于词语。我在许多问题上不肯谈下去,因为我不愿跟着那种词语走,你绕进去,原本是对的,你也会错。但是不可能改变词语,那是一个庞大的文本系统。其中任何一个环节改变,都不足以改变整体,事实是,假如抛弃我们用惯的这些词语,我们已经不会说话。
熊丙奇这是我们难以走出的怪圈。今天的学生接触这样的教育,明天他们会成为老师、家长,也会不自觉地把自己接受的教育传递下去,根本没有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判断。
陈丹青我相信制定这些文本的人,很可能真心想把教育搞好,相信这些词语正在解释什么是教育……这就是可怕的地方。我们小时候学毛主席语录,有一句话是战争年代说的,他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一个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