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二十年来,沐家虽未在最初就直接向中原战场投入兵力,却尽全力稳住了利州这后方基石,使利州持续为前线输送粮草、战马甚至兵源,还收留了大量中原流民与豪绅避难,这是路人皆知的事。
眼下赵诚铭毕竟未正式登上龙座,如非铁证如山就贸然出手动了沐家,终归会给人一种“兔死狗烹”的印象。他还是要点面子名声的,不至于这么莽撞。
“我知道的事情将大哥扣在朔南王府是汾阳郡主的主意。渡江之战后,赵诚铭收到沐伯父临阵脱逃的消息,命人将沐伯父羁押在朔南王府,当时却并没有打算对大哥做什么。大哥就提出要回利州。”
贺征顿了顿,与沐青霜四目相对。
沐青霜了然轻笑,扶额一声长叹:“傻子都知道,那时只要一放他回来,他八成就会带兵反了朔南王府啊……”
自家亲爹突然背着污名被关了起来,又不让旁人探视,沐青演自然是要发疯的。
那种时候,若沐青演回来振臂一呼,沐青霜肯定也是沉不住气的。
“真是多谢汾阳郡主,救了沐青演也救了沐家,”沐青霜有些后怕地吐了一口气,“可这和赵旻有什么关系?”
贺征眸心沉了沉,语气透出点淡淡戾气:“朔南王并不想就此置沐家于死地,汾阳郡主也想保全沐家。但赵旻似乎不这么想。”
赵诚铭同意了由贺征回来暂代利州、监管沐家;赵絮扣下盛怒中的沐青演,避免了他被怒气蒙蔽理智贸然起兵造反,这都是在给沐家留余地。
而赵旻却暗中派了人跟进循化,意图不明。
“他或许是想暗中挑动什么事,让沐家沉不住气做点什么出格的事,这样一来,若最后三司会审下来沐伯父的罪名坐不实,他便可以拿循化这头的事做文章,”贺征补充道,“你这性子本来就是激不得的,我怕你要上了人家的套,就一直没让你知道。”
对他的分析,沐青霜是认同的,不过她有另一个疑问:“那你为何一直没告诉我,赵旻也搅和在这事里?”
贺征抿唇撇开脸,瞪着车壁上的花纹,满身写着“我不是很想说”。
沐青霜倏地倾身靠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说!”
贺征以余光淡淡瞥了撇揪住自己衣领的纤细手指,耳廓被她忽然靠近的气息染了个透骨红。
好半晌后,他才用一种酸不拉几的语气道:“听说,我只是听说啊,不一定是真的。”
“管你蒸的煮的,再磨磨唧唧我打人了啊!”沐青霜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据说,赵旻放过话,只要你答应……,他愿帮着保沐家。”
不知为何,贺征说话间莫名吞了几个字。
沐青霜放开他,疑惑地皱眉:“答应什么?”
“答应……他的求亲。”这四个字贺征说得飞快,仿佛生怕被她听清楚了似的。
沐青霜眉头皱得更紧,若有所思地拿手指轻点着自己的下巴,缓缓靠向身后的车壁。
见她似乎认真在考虑这个可行性,贺征急得简直要上火:“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这有什么好考虑的!”
沐青霜当然不是在考虑“要不要答应赵旻”这种荒唐的事,她只是在思索赵旻的动机而已。
眼见贺征急得跟什么似的,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忿忿的恶意,抬眸冷笑:“沐家人的婚事向来由着自己的心意,连我爹我大哥都不会管我要选谁。所以,我要不要考虑别人的求亲,关你什么事?贺二哥。”
这一声泾渭分明的“贺二哥”,浑似一把冰刀将贺征的胸腔捅个对穿。又冷又疼。
他低垂的长睫颤了几颤,沉默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沐青霜看着他那副受伤不敢叫疼的模样,却并没有太多“大仇得报”的解气之感。
气氛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
良久后,沐青霜突然伸长腿踢了踢他。
贺征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嗯?”耳尖悄悄开始发烫,慢慢烫向脖颈。
好在沐青霜是垂着眼帘的,并没有看到他这副模样:“先前你对城门口那人说你旧伤复发,不是真的吧?”
“不是,怎么会。”贺征应得很快。
沐青霜“哦”了一声,没再与他说话,兀自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脑中想着许多事。
马蹄哒哒踏在官道上,一路向夜色更深处奔去。
第36章
冬日深更,霜雪寒宵。
在车夫的鞭鞭急催下,两匹马儿扬蹄疾驰在夜色中。空无一人的官道上,车头马灯如孤星烁烁。
车厢内的二人已沉默了将近半个时辰。
车厢的角落里有被固定在地面的仙人承露灯台,长烛的光透过灯罩迤逦而出,明亮柔和、温暖沉默,似许多欲说还休的绵长心事。
闭目沉思的沐青霜忽然睁开眼,意外将对面那个一直盯着她发怔的人逮个正着。
贺征被惊到,倏地收回目光敛睫垂眸,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讪讪轻咳两声,颊边浮起一抹暗红。
与年少时他偷偷瞧着她恍神,却猝不及防被她逮住时的神情举动别无二致。
若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十五岁的沐青霜,此刻必定已笑意蜜甜地红着脸,扑身过去得寸进尺地缠人了。
可惜,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今日恰恰好二十岁的沐青霜。
她只是红了脸,佯做镇定地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
沐青霜抿了抿唇,扭身探向车窗处,撩起车帘一角向外打望天色,喃喃自语:“快子时了啊……”
再半个时辰,她的生辰就彻底过去,又添一岁风华,又多一岁心事。
“萱儿。”
经过五年战火烽烟的淬炼,贺征的嗓音已不复年少时那般澄澈清幽,代之以醇厚的低沉。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唤似乎耗去他极大的勇气,尾音里隐隐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
沐青霜僵在那里,仍旧瞧着车窗外的夜色,脑中想的却是自己小时爱吃的那种石蜜糖球。
那种糖球较寻常的糖更坚硬,装在精巧的小匣子里,晃一晃便会撞出叫人心喜的骨碌碌闷响。
糖球外裹了一层厚厚的糖霜,外表看起来颗粒分明,初入口时总觉粗粝,抵住口中上颚时,总叫人心中发痒,忍不住想齿舌并用将那层沁甜又挠人的糖霜刮得干干净净。
说不上来为什么,沐青霜很没出息地颤了颤,面颊蓦地烧烫起来。
她心中嘀咕,阮十二给自己做的易容应当是靠谱的吧?看不出来脸红的吧?
这么一想,她心中稍定,放下帘子回身坐好:“有事?”
贺征抿唇觑着她,递过来一个金漆描花的小匣子。
“给你的,生辰礼。”
今日一早,大家都按利州风俗将生辰礼直接送到向筠那里,待向筠将那些礼物都记到礼簿上后,再一并归拢交到沐青霜手上。
沐青霜急着要走,向筠便没来得及与她交接今年的生辰礼,因此她也不清楚贺征这是额外多给她一份,还是早上忘记拿给向筠的。
无论如何,从贺征口中听到“生辰礼”这三个字,于沐青霜来说终归是不太美好的回忆。
她的眼神转凉,重重咬住下唇,瞪着那精致的小匣子宛如瞪着仇人。
许是见她没有伸手来接,贺征执拗地将那匣子往她怀中一送。
民俗上,别人送的生辰礼,只要沾了手,就是不能退的,不吉利。
沐青霜暗暗平复着心中的起伏翻涌,深深吸了一口气:“多谢。”
语毕,她直接将那小匣子收进了软榻角落的小竹箧内。
“你……”贺征哽了哽,小心翼翼地,“你不打开看看么?”
“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