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忽然飘起了蒙蒙细雨,打在正燃着的木炭上,发出呲呲声。
荣明海深吸了口气,蓦然瞧见唐令身边站着的小太监,起初没在意,可很快就被这小太监吸引住,他身子稍稍前倾,疑惑道:“冬子,是不是你。”
沈晚冬轻笑了声,点头,他一眼就能认出她。
“你,没事吧。”
荣明海疾走几步上去,大手按住女人的肩,上下仔细打量她,想轻摸一摸她的肚子,忽然看见自己手上全是血,叹了口气,终究没去摸,小声问:
“孩子还好么?你怎么会易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吓到?”
沈晚冬苦笑了声,仰头看着荣明海,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泪如雨下:“我看到了小叔的一生,明海,你的一生又会如何?”
*
十日后
天阴沉沉的,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十来日的雨了。是要将大梁所有的血冲洗干净?是要迎接一个崭新的朝廷?还是要为谁哭泣?
昔日喧闹拥挤的瓦市空无一人,城里到处都是披坚执锐的士兵,那原本泡在香味里的大梁这会儿只有潮湿的腥腐气,些许花瓣飘在水洼里,还未等惜花人拾起,就被抓乱党的酷吏踩踏成泥。
是啊,变天了。
叱咤风云二十余年的唐令一朝成为阶下囚;朝中宗亲重臣几乎被屠殆尽;皇宫被烧毁了一大半……
没有死,哪有生?
没有权利的丧失跌落,哪里有病树前头万木春?
大梁狱里空荡荡的,皇上下旨,将狱里所有刑徒全都迁出去,只关押唐令一人。
皇上还下旨,在未查清唐贼全部罪孽前,不准任何人轻易动他。
大约是下了很久的雨,牢里有些潮湿。
沈晚冬今儿穿了身月白色的裙衫,还像做姑娘时那般将头发披散下,用金发带编成辫子,披在身前;耳上戴了对明月珰;轻扫娥眉,唇上抹了掺了冰片的浅粉口脂,如此妆扮,仿佛二八少女,又仿佛没有嫁人的小婉。
她紧紧跟在荣明海身侧,扭头瞧了眼她的男人。
明海今儿穿着燕居青色长袍,脚蹬双黑色布鞋,脸刮得干干净净,就连手指甲都修剪的整齐,好似二十多岁的后生,只不过眉眼间的城府依旧深沉,让人肃而生敬。
他们夫妇今天提了酒肉吃食,来牢里看唐令。
当日明海率兵攻入皇宫,生擒了唐令。随后,皇帝的御驾进宫。
皇帝悲痛皇后爱妃身死逆贼剑下,悲痛挚友初九以身殉道,悲痛宗亲大臣被屠戮。悲痛过后,他平静地说了句:如今朝中权利中空,是时候选举新官、行新政、变新法了。
过后,内侍官从昭阳殿中捧出了七块灵位,皇帝有些震惊,很快恢复平静,冷笑道:原来唐贼乃慕家之后,有两块灵牌空着,一块是唐逆无疑,不知最后一块是谁,看来得好好审问一番,势必要将和慕贼有关联的人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当时她仍扮作小太监,跟在明海身边。听见这话后大为震惊,整个大梁都知道,她是唐令的侄女,皇上如果要下手杀人,第一个必定是她,接下来就是沈家所有人……
还记得当时明海听见这话后,冷笑数声,让人去拿火油来,当着皇帝的面将慕家的七块灵牌烧光,淡淡地说了句:此次只是唐令谋逆,与三十多年前的慕元之乱没有任何关系,皇帝对人对事要看清些,不要乱杀无辜。
无辜二字,他说的格外重。
皇帝没有发火,也没有强争,平静的就像一汪秋水,笑了笑,说:舅舅的话,朕记住了。此番沈夫人留在大梁,以弱质之躯保护无数典籍免遭劫难,实乃奇女子,该封赏。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皇帝实在深不可测,此次绝不仅仅是对付唐令这么简单……
正乱想间,沈晚冬听见远处传来阵阴恻恻的笑声,好似是吴远山。
沈晚冬和荣明海互看了眼,疾步朝里走去。
最里头是间铁笼子做成的牢房,朝前看去,唐令此时仍穿着那件明黄色的长袍,白发披散着,手背后静静地立在原地,抬头,看着头顶那扇小窗,细细地品着微雨落在脸上的滋味。
而铁牢外头坐着吴远山,他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杯冒着热气的茶,神情愉悦,他很享受这种风水轮流转的时刻,就算在这儿坐一整天都十分快活。
“唐狗,知道为何不对你用刑么。”
吴远山轻抿了口茶,眼睛眯出个好看的弧度,歪着头,看向牢笼里背对着他的唐令,噗哧一笑:
“因为怕你扛不住自杀,那可就不好玩了。啧啧,你瞧荣明海多狠,当初建议皇上不要杀你,不要对你动刑,也不要让你戴上脚镣桎梏,就这么晾着你,让你自己折磨疯自己。”
说罢这话,吴远山从身边的方桌上将拿起个黑色小瓷罐,他旋开塞子,俯身深深地嗅了口里面的蜂蜜,用食指蘸了些,随后送到口中,轻轻地吮吸着,男人眼里嘴里皆是陶醉,他似醉了般,莞尔浅笑:
“你是逆贼,所以你连累了很多人,比如安国公府的那个女人。”
唐令听见这话,双肩明显一震,但仍未转身。
“可怜哪。”
吴远山坏笑着,啧啧叹道:“安国公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知道你是慕贼之后,觉得那女人也和慕贼有联系,狠狠地扇了那女人一耳光,耳朵给打聋了一只。那女人小产了,流了好多血,怕是小命难保。”
说到这儿,吴远山眼中的嫉妒和愤恨之色甚浓,他狞笑了声,搓着手,摇头道:“可惜了,那么个人间尤物,滋味真的很美妙。”
唐令依旧平静,手摊开,瞧着雨水落到掌心,波澜不惊。
“还不说话?”
吴远山有些怒,一把将蜂蜜罐子拂到地上,冲到铁笼前,咬牙喝道:“等着吧,皇上恨你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可不会让你舒服地死去,哼,你知道么,你将会被凌迟,地牢里有个手艺极好的老师傅,他会一刀刀剐掉你的肉,让你活生生受够了三千三百五十六刀,最后一刀才扎入你的心脏。别急,你死后还会被挫骨扬灰,骨灰拌在泔水里去喂猪狗,”
站在暗处的沈晚冬大怒,她难以忍受这种恶毒又恶心的诅咒,正准备走出去骂几句吴远山,谁料明海竟先她一步出去。
这黑汉子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一句话都懒得说,直接踹了吴远山一个窝心脚,当即就将那俊美阴柔的男人踹到了墙角。
只听哇地一声,吴远山没忍住吐了口血,他用袖子擦了擦口,抬头怒瞪着荣明海,可终究没敢发火,咳嗽着笑了笑,恭顺道:
“原来是国公爷,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国公爷恕罪。”
“闭上你的臭嘴,滚!”
荣明海惜字如金,他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靴筒里抽出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行至铁牢前,咬牙闷哼了声,用力朝着锁链砍下去,只听叮地一声,铁链断成了两截。
荣明海将牢笼扯开,对牢里的那个白发男人笑道:“老朋友来了,你都不愿回头看看么?”
“老朋友带酒了没?”
唐令轻笑了声,缓缓转身。他瞧着似乎变年轻了些,往日的那种狠厉之气少了些许,多了些平静淡然,气度风华依旧。
“小婉也来了呀。”
唐令面上一喜,缓缓地走出牢笼,在走到荣明海跟前的时候停下,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
“老友先请。”
“哈哈哈。”
荣明海朗声大笑,携起唐令的手,一同向方桌走去,嘿然笑道:“夫人的手艺向来不错,说想给小叔做一盆家乡的麻汤饭,上面撒点干芫荽,别提多美味了。”
说罢这话,荣明海抱拳,十分恭敬地给唐令行了一礼,歪着头,挑眉一笑:“叔叔,请受明海一拜?”
“你这黑鬼,就是坏的很!”
唐令笑着剜了眼荣明海,看向前方站着的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招招手,柔声道:
“怎么傻站着,过来呀。”
沈晚冬忙将脸上的泪抹去,笑着走上前来。
她像个寻常妇人那般,等丈夫和长辈坐下后,将食盒打开,从里头拿出几根蜡烛,点上,昏暗的牢房登时亮了许多。
随后,她从食盒里端出来一盆热腾腾的麻汤饭,一碟炒羊白肠、一碟子醋泡花生,一碟腌辣萝卜,一个空碗,两盏大酒杯,还有壶醇香的烧刀子。
她将酒杯翻起来,满上两杯酒,笑道:
“小婉有孕在身,不能陪二位喝酒了。”
正在此时,窝在墙角里的吴远山忽然爬起,他捧着肚子,并不敢走过来,似乎有些惧怕唐令和荣明海。
只见这男人冷笑数声,提醒荣明海,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