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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部分(2 / 2)

铁戈不听她的话,断然否决道:“那不行!那我不成了十万大山里的土匪了吗?你考虑过没有,我已经被打成了反革命,这年头最可怕的就是这个罪名,万一出了事还不把你们全家牵连进来?连封老大都害了,这可是要毁了几家人的大事,我能为了我一个人这么干吗?这是其一。其二,我的那些朋友都关进了大牢,我一个人逃跑怕是太不仗义了吧?虽然我没有参与他们的事,但公安局早就把我跟他们拴在一起了,我岂能一跑了之?我和他们生要生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块。其三,我这一跑恰好证明我有问题,没问题你跑个啥?其四,公安局那帮人也不是傻子。我爸是东北人,你家也在哈尔滨,咱们这些社会关系那帮狗操的早就弄清楚了,往哪儿跑?人哪,挣不过命。小时候我总以为我们能拯救世界,现在我明白了,整个世界也拯救不了我们。古人说‘时穷节乃现,一一垂青史,’我没想过名垂青史,但我必须保持自己的气节和尊严。鲁迅先生说过真正的猛士要直面惨谈的人生,我绝不逃跑,就算是坐牢也要堂堂正正地去,绝不向那帮狗杂种低头!田田,当一副担子压在你肩上时,你挺直腰板它在你肩上,你弯下腰它还是在你肩上,莫如做一个挺直腰板的人扛起这副担子。什么也别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命中有劫,我一定要去完此一劫!你要记住,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不准哭!一定要挺住,让他们看看咱东北人不是孬种!”

何田田听了这番话,知道铁戈身临绝境去意已决,细想起来句句在理,却更使她痛彻心扉。这个世界上最难办到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已经破碎了,却总在徒劳地想把它捏合起来。她本来可以抛弃爱情以换取政治上的安全,然而她是一个倔强的女孩子,更何况她从六六年起到现在和铁戈交往了十年,她深深地爱着他,所以在政治和爱情的两难选择中她毅然决然地挑选了爱情。

她抬起头镇定地回答道:“你放心!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一定送你最后一程。”

“田田,我不说假话,那一天真的会来。只是不知道那些老爷们给我定的是哪一天?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也许明天,也许下个星期。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坦然面对。田田,我听说五七年那些右派的老婆和恋人大多数不是离婚就是分手了,能够坚持下来不改初衷的只是极少数。我不奢望你能嫁给我,我已经没有谈婚论嫁的资格。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我被捕的那一天你不能在会场上哭,要哭也要躲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

“铁戈,如果你真是反革命我会杀了你!但我决不相信你是反革命,郎超雄他们也不会是反革命,这么多年的接触好人坏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你落到现在这种地步都是王为仁搞的鬼。如果你们真有什么组织的话,厂里的大批判就不会说不出一点事实,也不会等到今天早就把你抓起来了,这是个常识。至于说五七年那些右派的恋人分不分手那不关我的事,我心里只有你。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一定会去送你!”何田田坚定地说道。

“这就对喽,这才是我铁戈看中的女人!到时候你一定要挺住,给老铁我长长脸!不就是坐牢吗,有啥了不起?如果命里注定要到那里去走一趟,那我就把它当成我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见识见识铁窗风光!说实在的,我就怕你顶不住。”铁戈假装轻松地笑道。

“哥哥你放心,你看中的女人一定会给你长脸!”

何田田不叫他铁戈,突然改口叫哥哥,这一瞬间让他感到有一种肝肠寸断入骨缠绵的意味。

他猛地低下头疯狂地吻着她,她则抬起头坚定地迎上去,但她的嘴唇却冰冷得棘人肌肤。

形势的急剧变化所产生的巨大压力使她骤然间有了一种紧迫感,一种强烈的欲望。这不是她一时的冲动,相反却是一种成熟的渴盼。

良久,她柔声但坚定地说道:“哥哥,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我想……我想要你!”

铁戈有些惶惶然:“你疯了!那不是害了你吗?我原来想等到那一天……”

“我的傻哥哥哎,我们还有那一天吗?既然你已经准备坐牢那就要做最坏的打算,准备他们下死手重判。羊儿落进狼窝就别指望剩下骨头渣儿,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如果我们真有洞房花烛夜,那可能也是好多年以后的事。”

“田田,你的心事好重啊!”铁戈叹惜道。

“不是我心事重,是这十年文革把人都教精了。落到那些老爷们手上你就别指望他们大发慈悲,这样的事例在文化大革命中还少吗?我是个传统的女人,总想等到结婚那一天,所以我从不给你任何机会。现在看来那一天是等不到了,他们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封老大发明了政治宗教这个词,他真把一切都看穿了。我们曾经近乎白痴般虔诚地信奉着这虚伪的政治宗教,偏执狂似的崇拜着它。可是这政治宗教却毁了多少人前途和生命?一片愚忠换来的只是牢狱之灾。我们都看过十二月党人的故事,你说你们也许就是中国的十二月党人,如果你是中国的十二月党人,那我就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如今,你的青春眼看着将要被奉献给这血淋淋的罪恶的祭坛,我能做的就是把我的青春奉献给你,让我今天就成为你的妻子!”何田田毅然决然地说道。

“田田,不要意气用事,我们已经不能相爱了,还是从长计议吧……”

铁戈曾向何田田提出过这方面的要求,但每次都遭到何田田的强烈反对,他们最亲密的举动仅止于接吻阶段。今天面对何田田提出的要求,铁戈竟一时不知所措。他怕一时的冲动毁了她的一生,他认为这么美丽而坚强的女性,理所当然的应该有一个像样的婚礼,一个温馨甜美的蜜月。

何田田好像明白他的心事,悲怆地说:“爱,难道需要理由吗?如果需要,理由已经够多了。如果不需要,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我曾在梦中梦见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你的手走在哈尔滨金碧辉煌的圣•索菲亚教堂的红地毯上,管风琴演奏着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婚礼是那么隆重而神圣,甜蜜而温馨,可醒来却是一场噩梦。到如今连梦都碎了,梦碎心亦碎。我们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了,还能指望什么?我不可能像特鲁别茨卡娅那样跟随你去服刑,更不可能到你坐牢的地方去亲吻你的脚镣。现实下的中国不会给我那个机会。我不再企盼隆重的婚礼,更不敢奢望甜美的蜜月。铁戈,我们的婚礼就在今夜,我只要你记住今夜,我们的整个余生都将回忆起今夜……”此时的何田田已经横下一条心,她要把自己的贞操献给她如此依恋的初恋情人。

铁戈不再说什么,双手抱起何田田找了一块避风的草地,脱下军大衣铺在地上,何田田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张开修长的双臂深情地呼唤道:“来吧,我的十二月党人!我给你,我所有的一切今夜都给你!”

铁戈扑了上去,两人的舌头疯狂地搅在一起,鼻子发出沉重的喘息。

他紧紧地搂着她,她艰难地呼吸着,她的心里充盈着激情,也塞满了悲愤。此刻真是百感交集,却没有一丝喜悦,留下的只有让他俩珍藏一生颤栗的悲哀。

当他进入她的那一瞬间,铁戈分明听到她憋在嗓子眼里一声深沉的叹息,继而涌出的是酸楚的泪雨……

许久许久,他俩就这样默默地依偎在一起。

终于,何田田凄然而又欣慰地说:“哥哥,现在我也可以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穆拉维约娃那样说:‘请等着我,你的泪水和微笑,我都有权分享一半。把我的一份给我吧,我是你的妻。’铁戈你给我记住,除非我死了,今生今世我永远都是你的人!”

大颗大颗凄怆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的初夜竟然是这样的悲伤、无奈和凄凉,他从内心觉得对不住何田田。

东边一钩残月渐渐升起,透过云层的缝隙把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白菂河的山山水水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惨白之中,头上传来数声大雁的悲鸣,一股强烈的离情别绪袭上心头。

这一刻,只有悲凉的月光映照着他们,只有凄厉的北风横扫过他们身躯的呼啸。

萍水姻缘成一梦,这就是这对苦命恋人的新婚之夜。

没有盛装的嘉宾,没有欢庆的喜宴,没有亲朋的祝福,没有温馨的红烛,什么也没有,只有天边飞鸿的哀鸣……

有分教:

乱世生涯浑如梦,霜天凝恨话凄凉。

天边几羽萧萧雁,嘹唳数声也断肠。

正是:也曾愿当个普罗米修斯,不曾想做了穆拉维约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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