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又放纵多情,也只得静静了断了这场情缘。
聪明如我,知道这样的关係是露水情缘,朝生暮死,何必恩恩怨怨反覆纠缠?
而他写那首《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不就是对我表明去意和拒绝了麼?
张生绝情抛弃了深爱的崔鶯鶯,却没有分手的理由,正如元微之对我,也不过就是「曾经沧海」,根本就「懒回顾」了。
「修道」是元稹给我的理由,我明白,名士才子有求取功名利碌之心,更有顾及面子声名之念。
许多人说,那诗本是微之写给爱妻韦蕙丛的,年廿七岁却不幸去世,虽说他的许多诗篇都不由自主有亡妻的影子,《谴悲怀三首》、《六年春遣怀八首》、《杂忆五首》、《妻满月日相唁》等,篇篇都感人至深,可元微之怎可说是一个痴情感恩的男人?
就在韦蕙丛死前几个月的三月孟春,元微之身兼东川监察御史,在梓州(四川三台县)与我眉来眼去、缠缠绵绵了数个月,在他的妻子故去之前,他不也留宿我这儿,对我悠悠说著情话?
曾听人说,微之曾拒绝一名向他求职的才子,斥其格调不高,为女人牵衣携裾,以至於诗中句式阴柔。
可他又如何呢?
男人的情爱发乎於中,诗句最能显现真意。
可惜他不懂,韦皋你也不懂,纔让眾多女子孤绝难耐。
上了马车,重游乐坊旧地,远处的氤氳的幻光,久久不散,我轻手合十,谢上苍一解思念情忧。
我坐看远处,不愿低首垂泪,寧可保有尊严。
曾想寻找自己的方向,活得随意而快慰,我曾寻找可栖止的地方,如今终於失去。
后来我来到边关,看见前线将士,偶尔听些道学清音、嫋嫋尘烟在风中,不由得拾起旧笺。
重念旧句,挣得几人讚嘆,可孤身一人,想起往日繁华,花也溃败,风也憔悴。
月疏云沁,相思更甚。韦皋,你当真如此狠心?
再次留诗予他,最终为了那些年的依伴。
离开梓州这天早晨,我始终等在他府邸前,一点一点积累的爱恋,终究有一天要离开,带著承诺等待,等待他将我唤回。
生命是染著尘土痕跡的道路,得到的未必是永远的幸福和期盼,饶记当年多少诗人骚客来到我这儿,争几年辉煌,终究黯淡。
岁月花般灿烂,我满头的青丝已成华髮,再没有什麼能够留住当时的情,际遇和分离,已经没有差别了。
我这万里桥边女校书,向来闭门独居,偶有才子献诗,不如今日情亦何在?
薛涛忆往(中)
仿佛回到了长安,回到春光灿烂的宅院裡,看著桐花飘落,听见父亲悠长的嘆息。
眼前又浮现出元微之温柔的笑脸,他含笑地望著我,一声声低低唤著:「洪度……」
然后,他的笑容变为那天冷然的脸,绝情地说著诀别的话:「洪度,此际一别,将如参商……」
不知怎地,那残酷的表情,看来竟有几分像另一名我熟识的男子,愕然中,我看见韦皋怒不可遏地瞪著我,忿恨又嘲弄地说:「那句『朝暮共飞还,同心莲叶间』,真是浓情蜜意啊!」
从睡梦中惊醒,我看著远方飞扬的尘土,在远行的马车上,我竟打著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梦像一辈子那么久,杂乱地穿插著不同的回忆,我以为自己会一直梦下去,不会再醒过来了。
我看见了爹娘,他们像我儿时印象裡那般慈详,母亲温婉地笑著,父亲等在一边,牵著我们的手,那手很温暖,四周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清脆的鸟囀,还有阵阵的流水声,像是一首早已遗忘的琴曲。
我还看见了微之。
他依旧是那一身月白织锦长衫,温文尔雅,揽著我的腰,下巴轻轻抵在我的额头上,两隻手紧紧握住我的,笑著说:「洪度,妳是才女,是不可多得的人间謫仙,这样的姿容和诗文,实在难得一见啊!」
我忽然就笑了。
这个梦怎么这么美,美到我真的不愿意再醒过来了。
想到此,不禁摇摇头苦笑起来,进入韦皋的幕府前,我在乐坊待了一段时日,见多了生离死别,无论是矫情作戏亦或虚与委蛇。
我以为自己不会陷入任何痴念,不会再像普通的欢场女子那样怀了憧憬,却不想,当有这样一个男子出现时,不管那情是真是假,我还是愿意让去信了他,然后又坦然接受遭弃的后果。
至少,对这份情意有一份念想,就不至於如此绝望了。
但我没料到的是韦皋竟因此发怒,一纸贬书送到面前,似是责我不该对别的男子用情。
各地官府及军镇均设有乐官,官妓居於其中,我怎麼会忘了自己的出身呢?
多年来为官府服务,献艺侑觴,甚至私侍寝席,韦皋常找我来对饮唱和,上书朝廷要我接任校书一职,私底下却又命我接应朝野宾客。
这麼些年来,我无名无份跟在他身边,他既已无心无意,我要和谁在一起,怎麼算对不住他?
可我忽略了他的心,一般男子的心思,早将我这样的女子视为所有物,他可以弃我如敝屣,可以利用我,或者不再宠信我,却不容我有一丝一毫的异心啊!
无论如何,这样的声名远播是他捧出来的,无论是我所有的一切,我那掛名的校书头衔,还是琴棋书画的各式才华,在他眼底都是无用的。
至於那些王公子弟,或是权贵富豪,亦或是元微之,再怎么欣赏留恋,对於我这样早没有青春年华的乐伎,往往是趋红踩黑,看人落魄即绝尘而去。
心中的悲戚涌上来,小小的波折让我看清自己的处境和身份:艳名是虚名,才名是虚名,觥筹交错和男欢女爱都是假的,唯一真实的是我这卑微的身份,需要慈悲怜悯方可立足于世。
虽不愿承认,审时度势一番,我早就明白了人世冷暖,真正和我朝夕相对,能够掌握我日后生死的,是韦皋。
我知道,所有的情意只是醉意恍惚之间的戏语,但我后悔了麼?
没有,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何益?
取出纸笔,已经不确定自己能否再回梓州,但一思及弃我而去的元微之,心中隐隐有些惆悵,回神之际正写下《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昔,离梦杳如关塞长。」
在马车的摇晃中,我望见远方,冷静地收敛起过多的悲切和回忆,这些都是无谓的念想。
那首《犬离主》是这麼写的:「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我这样的际遇,在韦皋眼中,不就是他豢养的一条狗麼?
思绪及此,望著手中的紫毫笔,续写道:「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裡擎。」
《笔离手》这诗,我是有所感而发乎於中,不想自己的身世如此,胸中一股鬱闷正待发洩,而我的字素来无女子气,笔力峭拔,不似一般姑娘家的簪花小楷,却爱奔放行书,颇得王羲之气韵。
只是想著:纵然才情可比书法大家,可韦皋弃我,没想到这番才情就要埋没松州,不也是他的损失?
薛涛忆往(下)
深秋的夜风中,有落花缓缓地飘下。
那是什麼时候开始的呢?
数著花瓣凋零的岁月,看著春日的菖蒲和夏日的百花,然后就是满眼枯寂的季节。
只坐了一会儿,我就被这种沉寂击溃了,似乎整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似乎正深潜梦中,周围黑暗而寂静,让我感到无边无际的孤独。
近月来,囚锁在心底的情感仿佛闻到了秋天的气息,开始哀嘆这样的时光。
曾以为我的心中只有元微之,但想起了韦皋,又忍不住激动起来。我对此万分恐惧:难道当年真是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