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道:「柳体肃正,颜体厚实,这磅礡文字,小女子倒识不得了。」
苏轼唇角一勾:「人各有体,何必摹人之体?」
只见那貌美的如意姑娘巧笑嫣然,年龄虽幼,面容却是极美,对答如流,兼之学识过人,嵇瑶不禁心想:如此才貌,难怪会高居此阁,让名士才子追捧,而不必委屈卖身!
如意婉转一笑,更是妩媚天成:「公子诗文、书、画名满天下,果然不凡。」
苏轼道:「在下平生有三不如人,喝酒、下棋、唱曲,皆不如姑娘。」
如意福了福身,在一旁的古琴后方坐定,一身藕色绫罗,更是衬得她容颜岀尘:「那小女子便为公子唱一首曲吧!」
稽瑶无言地站在一旁,手中执着酒壶,看着那仙女一般的少女,熟练地抚琴唱曲,心中忽然有股难以名之的酸涩。
只听她高歌一曲,音韵柔软,清亮动人:「飞花千般色,轻波万点寒;一曲绮云落,成双素手纤。语寄皎皎月,情付声声慢。邀月把盏共,相顾更无言……」
就没想到,正听到兴起,满面仓皇的老鸨却从门外走了进来,说道:「对不住,苏公子,稍晚蔡官人已经点了如意,现下只得让姑娘前去……」
苏轼皱起了眉头:「我岀同样的价,再买如意一局!」
老鸨一脸赔罪的笑:「公子您也晓得,蔡大人是朝廷三品大员,咱们得罪不起--」
只见如意姑娘连忙从古琴那边站起身来,屈身向苏轼回了个礼,将桌上的画卷起,就跟着门外的丫鬟簇拥离开,虽说脸上饱含歉意,转瞬间却悄悄有着一抹期待的神色。
老鸨问道:「公子要点其它的姑娘么?」
苏轼摇了摇头,不意间瞥见站在墙脚的嵇瑶,说了:「就她吧。」
老鸨很快地走出门外,嵇瑶便如往常一般,走到桌边坐下,气氛霎时有些尴尬。
一阵沉默。
嵇瑶见苏轼一张臭脸,知道以他进士的身分,虽说考得榜眼,却尚未入仕,因此还只是个布衣平民,比起当朝的三品大官,老鸨自然会让花魁如意转局,势不如人嘛,就算有了文名便又如何?
苏轼仍望着房门,似是由于如意姑娘的离去,显得极为不满。
但嵇瑶却能明白如意的想法。
一入青楼深似海,为了生存,为了寻得一方安歇之处,为了找一个依靠,不管是清倌也好,娼妓也好,风尘似海,表面的烟花流离下,总是藏着汹涌的暗流,女人再美貌再有才华,也是命运波折,此生多舛;一个小女子如何去寻得一个安身立命的依靠,古有红拂夜奔投卫公,不知今宵归处又在何方?
但在此时,女子的命总是苦的,居于妓院的女子尤甚,即使绝色无双,才情殊绝又能怎样?彼此间你争我夺,到最后总不过是所谓的才子官司们的玩物罢了。
忽地,苏轼道:「终究买了局,妳就随意弹首曲好了。」
嵇瑶应了,走到古琴旁边,「仙嗡仙嗡」拨弄了几下,随着她试琴的声音,苏轼似乎终于清醒过来,那琴音虽有些生涩,却盎有古意,弹的不是《玉楼春》,也非《阳关三迭》,却是古曲《碣石调.幽兰》。
据说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却无一国肯重用他,归途中见到幽谷盛开兰花,于是感慨:兰花本是万香之王,如今却和杂草丛生一处,正如贤能之人,生不逢时,孔子心潮澎湃,即兴弹琴而创一曲幽兰。
苏轼面上掠过一阵牵动,倾身犹微微颤抖,举壶自饮。
琴声重又响起,两人互不言语。
他一杯杯畅饮,她一曲曲反复弹。
仿佛一卷水墨徐徐展开,没有牡丹盛开的妍丽,也不若海棠绽放的灿烂,空谷石缝中一株幽兰迎风而立,淡雅直入心底,教人四肢百骸都为之舒展。
曾经去过临安县西的九仙山,在那儿,听到村中儿童唱着吴越王时代的民歌,想起凤凰山这儿,也属于古代吴越之地,其中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之句,歌声唱得宛转动听,于是他取出一旁的笔墨,以旧词填下新意:「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灵感一来,又振笔疾书:「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骈来。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他头也没抬,对她招了招手:「妳过来。」
嵇瑶弹完曲,好奇地走了过去,几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近他,内心的期待和紧张,以至于入座的时候,苏轼将那两首诗文递给她,接过的时候,她自觉双手在微微颤抖。
「这是……」
「以前吴越王归来,路上正逢花开,他心中放旷自得,又念及心爱的妻子,便将思念化作赏花的心情……」
说起了故事,苏轼似乎开怀起来,他又告诉嵇瑶许多京师的见闻,两人聊得开怀,蓦地,只听他问道:「如玉,妳本名叫什么?」
她想也没想地说了:「嵇瑶。」
「好名字。」他喃喃吟道:「……化云心兮思淑贞,洞寂灭兮不见人。瑶草芳兮思芬蒀,将奈何兮青春。」
「这是薛瑶的诗,她虽然贵为将军之女,却嫁给了郭元振为妾。」口气中有着难掩的遗憾。
「美玉蕴匮,不如善贾善价得之,这岂非一桩美事?」
「妾不如妻,有什么美的?」
苏轼哈哈一笑:「瑶为美玉,姑娘还说自己不配这样的美名?」
笑了一阵,不知为什么,笑容凝结在嵇瑶的脸上。善价善贾?是像朱老爷那样的商人,拿了银两包养么?而她这样的破败身子,哪里堪称美玉?
见她忽然变了脸,苏轼不解地问:「不喜欢这样的说法?」
「阁下是大才子,大文人,怎么说都对,我能不高兴什么?」
苏轼对她挑衅的口气和态度感到有些恼怒:「比起如意姑娘,我看妳虽较年长,却不比她知书答礼。」
嵇瑶这火一上来,忿然道:「哼,不过都是妓女,谱摆得再高也只是妓女而已。如意如意,在这醉梦楼里和我如玉有何不同?和其它姊妹们又有何不同?」
她说出这话后,苏轼并没有回应。
一方面,她认为自己说得有道理,另一方面,她知道这个风流才子见过如意姑娘的风姿,为那貌美女子所倾倒,终究是没有卖身的清倌儿,她怎么也比不上人家。
见苏轼一脸愕然的模样,她扬起头来,冷冷地说:「这局的时间已过,如玉告退。」便很快地离开了。
陌上花開水云間6
如玉如玉,或许像她这样有瑕疵的女子,只是女娲补天时遗漏的一块顽石,这又臭又硬的脾气,只有遇上那谪仙一般的男人,纔会不禁意透露出一些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