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威胁对方时不是说:“不准吼,吼就‘杀’死你。”而是说:“不要吼,不然‘动’了你。”
——前者的态度是穷凶极恶,后者的态度是装模作样。
等等。
待上诉材料交上去后,剩下的便是漫长的等待。
死牢里有很多忌讳。事实上,这是死囚们的迷信。诸如睡觉时,鞋尖不能朝着床铺,要朝着大门,寓意有希望得到改判,活着走出去;抽烟时,不能一口气将整支香烟抽完,要留下一段,重新点燃一次火,寓意将得到第二次生命……
1997年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死牢门突然哗一声拉开,一束灿烂的阳光照射进来。一位管教干部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在他身后,站着两位持枪的武警战士。
死牢大门平时很少打开。死囚们心里清楚:只要死牢大门一开,要么活着(改判)出去,要么钵钵飞了(枪毙)。因此,在开启死牢大门的一瞬间,在咣当的金属撞击声中,那种生与死的切身感受,那种惊心动魄的内心震撼,恐怕除了死囚们自己,其他人是无论如何都难以体会到的。
管教干部喊道:“刘某。”
“到。”
那位毒犯立刻答道,一张脸顿时惨白,浑身颤抖着,连续站了好几次都没站起来。
这时候,从门口立刻拥进两名服刑犯人,一人架着他的一条胳膊,将刘某抬出了死牢。等大门关上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这时,王毅发现自己浸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们说一下,”王毅看着两名照管他的犯人,“他是死了呢还是改判了?”
那两位劳改犯互相望了一眼,齐声说道:“改判了,肯定改判了。”
他们本来是顺着王毅的心情说的吉利话,没想到十多分钟后居然变成了现实。原本安静的看守所里忽然间响起了哭声——一位年轻男人抑制不住的激动的哭声。看守所各个监舍的铁窗口立刻挤满了脑袋。那哭声一直响到死牢门口,随着咣当的开门声,那位原本判了死刑的毒犯刘某泪流满面地站在门口,浑身激动得发抖。他身上的镣铐已经去掉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改判了,改判了……”
王毅看见刘某身后的管教干部和武警战士,在他们平常严厉的脸面上,此刻都有了笑容,毕竟,生命只能给人一次,活下去,是最让人激动人心的事情。
改判后的“死囚”将从死牢中转出去与其他犯人们住到一起。刘某是回死牢搬东西的。他将一切小食品全都留给王毅,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同改(共同改造),耐心等,你会得到改判的。”临走,刘某又与死牢里其他人一一拥抱,热情地说道:“出去后(刑满),到我家乡来玩,我请客。”
双脚“踩”地狱(5)
4 两手“抓”人间
刘某虽然走出了死牢,但他留下的良好预言却一直响在王毅心里:“你会得到改判的。”
同时,照看他的两名犯人,也时不时地说着吉利话。
一天早晨,一个犯人说:“我昨晚做梦,梦到王同改改判为无期了。”
“乱说,哪里会跳两个坎坎(从死刑到无期)?”王毅明知道对方在安慰他,但还是咧开嘴巴笑起来,“改判成死缓,还差不多。”
“我梦到的就是改判成死缓。”另一位犯人立刻聪明地附和道,“还梦到两年后改判成无期。”
这是1997年7月1日的早晨,在重庆某看守所,阳光从高高的铁窗上射进来,被铁窗上的钢条分割成一条一条的光块,均匀地摆到地上。就在这个早晨,戴着手铐、钉着脚镣的死囚王毅,居然听到了铁窗外面鸟儿的鸣叫声。那种过去听惯不惊的生命的声音,在这个美丽的早晨听起来居然格外悦耳。他急忙对照看他的两名犯人说道:“你们猜,这是麻雀呢还是喜鹊?”
其中一位犯人极其乖巧地说道:“是喜鹊,肯定是喜鹊。”他故作惊喜地望着王毅,“咦,王同改,大清早听到喜鹊叫,怕有什么喜事哟。”
双脚“踩”地狱,两手“抓”人间
双脚“踩”地狱,两手“抓”人间
王毅的一张脸顿时兴奋得涨红起来。
另一位犯人同样心领神会地说道:“喜报喜报,你不说我硬是没注意到,你看,你看,”他指着从铁窗口投到死牢里的一块块阳光,“王同改,你来看,今天早晨的太阳跟往天都大不一样哟,比往天要亮好多倍哟,还把你的‘脚’都照亮了。”
他所说的“脚”是王毅晚间摆放在地铺上的那双鞋子。
一双胶底布鞋。
于是,王毅双手提起脚镣哗哗地拖到地铺边,蹲到那双布鞋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那几块光斑。光斑缓慢地移动着,前进的方向正好是放鞋的地方,鞋尖又朝着死牢大门。那两位照看他的犯人见他“迷信”的专注神态,自然不敢分他的心。须知,他们的改造任务就是保证死囚在牢房里的安全。就在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光明照亮前程”的时候,两只蚂蚁从地铺下钻出来,一前一后爬进了王毅的鞋中,与此同时,阳光也刚好移到了鞋尖上。
一位犯人故作欢喜地说:“王同改,你的运气真的好哟,活物(蚂蚁)都往你鞋子里跑。”
另一位犯人接着说道:“那个地方哪里是‘鞋子’哟,那是王同改的‘家’。‘家’里有活物,说明王同改不久的将来会时来运转,有好日子在后面。”
忽然间,他俩听到王毅的啜泣声。原来,阳光已经完全照到了那双鞋子上。他伸出双手,手铐在阳光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冷光。他摊开双掌,将手掌移到光柱下,慢慢地往上抬着。那两位犯人急忙扶住他——他们一人“稳”住王毅的一只胳膊。王毅将手掌移到头顶上方,眯起一只眼。灿烂的阳光穿过他殷红的手掌,将一片鲜艳的活力展现在他眼前。同时,阳光又像一束灼热的光柱,照到他的额头上,一刹那从头到底将他整个人的身心照得通体透亮。许久,待那一条一条的阳光移走了以后,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到床沿上。
看见他木呆呆的样子,一位犯人说道:“王同改,看看‘家’中的活物走了吗?”
这句话提醒了王毅,他提起那个“家”仔细地看了好几遍,哪里还有活物的影子?
另一位犯人说:“我早先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两只蚂蚁是一公一母,绝对是两口子。既然是两口子,哪里会白天晚上地呆在家里呢?现在正是自由市场活跃的时候,两口子肯定是手牵手地买菜去了。”
王毅放下手中的“家”,想了想,一双眼睛在他们两人身上扫来扫去,小小心心地问道:“你两个给我说句老实话,我到底有没有改判希望?”
“有有有。”两个犯人异口同声地说,“有希望,有希望。”
双脚“踩”地狱(6)
王毅立刻笑将起来,他擦去眼角的泪花,一张脸重新兴奋地涨红起来。他问一位犯人:“你老家是哪个地方?”
那个犯人说了一个山区地名,顺口补充道:“我老家山涧(闭塞)得很。”
王毅赶忙说道:“山涧的地方空气好。对了,你好久出去(刑满)?”
“明年八月份。”
于是,王毅给对方提了一个要求:对方刑满后,帮他到那个山涧的山区打听一下,可不可以“非转农”到那里当农民?
在他兴奋起来的想象里,既然各种预兆和预言都如同那束灿烂的阳光一样通体透亮,那么,他的改判无疑是会实现的:由死刑改死缓、由死缓改无期、由无期改有期……等到他出狱后,他就到那个山清水秀的山涧地方落户,种一块田,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像早先那对蚂蚁夫妻一样。
“王同改,”对方拍着胸脯,豪气地说,“我一出去,立刻就给你打听。我估计,现在进城当工人都容易,你要到乡下当农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王同改,”另一位犯人说,“等你落户农村后,不要忘记了我们这些牢友哟。”
“不会不会。”王毅满脸的兴奋之色,“到时候,你不来玩,我还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