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敖历132年,四月初五,日间幕阴城,东边的一座偏殿。
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正端坐于殿内上首,不停揉搓着额头,从其紧锁的眉头、烦躁的脸色,再加上揉搓额头的动作,不难看出老者此刻内心,已然焦虑到了极点。
殿内不止他一人,下方起码还坐着十多个人,有三个样貌看起来比他还老,剩下基本都是中年模样。
“全境三十二个村级营地,所有御寒级和掘地境极限全都接受征召进了城,四个月不到,镇城御寒级从三千出头,一下暴增到了五千多,村级营地有这么多御寒级么?金山这分明就是把咱们当成傻子了。”
“那支近卫军已经有八百多人了,当中少说有七成都是金山镇的人,上官红现在封锁了主殿周围,我们的人根本就进不去,现在找领主办事都见不到人。”
“不止那支近卫军,新增的两支镇御军,也有四百多个御寒级,余下全都是掘地境极限,那里面肯定也混了很多金山镇的人。”
“不光金山,北朔和武川肯定也有人混进来了。”
“这还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镇城千疮百孔,再不整治,可就真晚了。”
“全都是金山镇那个妖女搞出来的事,镇首,不要再犹豫了,再让她这么祸祸下去,要不了多久,我幕阴就彻底亡了。”
听到下方众人的话,慕容垂眉头愈发皱成一团,他转头看着西侧主楼的方向,眼神里满是纠结与挣扎。
“父亲,不能放任领主如此胡作非为下去了!”
倏然,下方离他最近的一个白发老者开口了。
那老者一开口,其余人立刻都停下来,转头看着他。
“燕儿想向金山投诚,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不是向武川就好,可镇城根基尚在,金山镇也并未有任何公开表态,就这么主动凑上去摇尾乞怜,我幕阴实力虽弱,却也不至于如此卑微。”
众人听到这话,都重重点头,脸上满是愤慨。
正如慕容平所说,只要不是向武川投诚,不管领主慕容燕想投靠哪家,他们都不会有什么意见,他们心里气的,从来都不是慕容燕的投诚心思。
尽管不愿接受,但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打从四年前领主慕容顶去世起,幕阴镇就江河日下,无力再支撑以往的地位了。
三年前又被武川侵占了二十三个村级营地,最后在七镇的联合施压下,武川虽然退还了十二个,可只要没有新的显阳级出现,依旧改变不了幕阴的颓势。
武川持续咄咄逼人,这个时候幕阴不管找金山还是找北朔当靠山,都不算什么丑事,确实是现实需要。
可慕容燕的一系列行为,着实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当然,慕容燕为什么这么做,原因他们也清楚。
慕容燕对慕容垂的猜忌,自继任领主后就变得愈发严重,他很清楚慕容垂一方的态度,绝大多数人不愿向三镇投诚,极少数偏向北朔,于是借着三年前婚约一事,直接倒向了金山,借着金山镇的支持,跟慕容垂争抢镇城话语权。
“三年前,我幕阴根基尚在,且有中南五镇支持,咱们根本就不惧三镇,可慕容燕这个蠢货,却急着引狼入室,同室操戈,弄得镇城人心涣散,人人自危。
如今大觉寺来势汹汹,滨江一战,江应龙身亡,江夏苟延残喘,倾颓在即,跟咱们处境差不多;阳瞿和龙谷两镇亦元气大伤;灞上现在更是自身难保,五镇都帮不了咱们了。
现在投诚,可就不像三年前那样,只需在别人面前伏低做小就行,以北方三镇的性子,值此大好时机,不把我幕阴吃干抹净,他们怎会善罢甘休。
都亡镇在即了,我估计慕容燕这会儿还在主殿里,继续做他的领主春秋大梦,我呸,蠢货蠢货…”
慕容垂的次子慕容炎,人如其名,脾气异常火爆,而且他对慕容燕的感官明显差到了极点,言辞间并未将他当成领主对待,说完后还连骂了好几声蠢货。
慕容垂猛的拍碎桌子,直接打断慕容炎,起身指着五个儿子,怒声道:“他是蠢货,你也强不到哪儿去,四年时间,你们五个当中若有一人能突破,老夫何至于独木难支,我幕阴也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
慕容平五兄弟闻言,顿时都面露羞愧的低下了头。
而与五人不同,殿内其余人表情都微微黯淡了几分。
旁观者清,他们能从慕容垂这番话里听出来,他还是在极力维护慕容燕的领主权威。
这恰巧就是此刻镇城内部最大的一个问题,或者说是慕容垂这方派系,最大的问题。
由于前面三年上层分立两派,内斗严重,镇城如今人心早已涣散,甚至可以是积重难返了,慕容垂若是能下定决心整治,说不定还有点希望,可他偏偏有股子愚忠劲,就是不愿跟孙子慕容燕彻底撕破脸。
他们作为慕容垂的死忠,自是劝说过了无数次,可慕容垂,始终都无动于衷,都到这个关头了,慕容垂还在维护慕容燕,他们不免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张海拜见镇首!”
就在全场鸦雀无声之际,殿外这时,却突然急匆匆的跑进来一人。
张海进来先对着慕容垂行礼,随后环顾左右,确认在坐的都是自己人,立刻面朝上方开口道:“镇首,灞上还是没打起来,但据下面的探子来报,大觉寺一方还在持续不断的增兵,其境内所有村级营地的掘地境都被征召了,灞上紧闭城门半个月,无论如何就是不主动出击,看来是要死守镇城了。”
殿内众人闻言,表情顿时都难看了起来。
幕阴想不被北方三镇吞并,唯一的希望就是获取中南四镇的共同支持,可想获得他们的支持,谈何容易?
灞上之战还没出结果,大觉寺真灭了灞上,下一个目标绝对是中南四镇,他们若是这个时候支持幕阴,得罪北方三镇,等被大觉寺打上门,就没人会帮他们。
换言之,若是灞上能顶住大觉寺,让四镇意识到大觉寺没那么可怕,不怕得罪北方三镇,那幕阴镇就肯定能迎来转机。
总而言之,是生是死,就得看灞上之战的结果。
要么灞上被灭,他们老老实实找北朔投诚;
要么灞上顶住,他们找四镇或是求援或是结盟。
最怕的,就是现在这样拖着不打。
有慕容燕和上官红的配合,金山对幕阴的渗透一直都在持续加深,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就越不利。
“要不就向北朔…”
慕容平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可话却只说了一半。
因为殿外这时又闯进来了一个人。
一个看着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红衣少女。
少女脸上带着一抹娇憨,表情看着就很单纯,冒然闯入大殿也丝毫不以为意,被十几个人盯着一点也不紧张,直接就朝着上首的慕容垂拱手一拜:“嫣儿拜见爷爷,爷爷,父亲,各位伯父叔父,嫣儿今天,要向你们引荐一个大才!”
看到慕容嫣进来时,大殿内包括慕容垂在内,所有人表情立刻就舒缓了下来,脸上也都露出了一抹柔色。
慕容氏共有两房,如果说十八岁就突破御寒级的慕容燕,是大房的门面;那么此刻站在大殿中间的少女慕容嫣,就是二房的门面。
慕容嫣的资质,都别说跟慕容燕比,就是放到整个九镇,那也是数得上数的,十七岁就以超等战体突破了御寒级,一突破就有四鬃多的实力,比慕容垂和慕容顶两兄弟当年都强。
慕容嫣十九年前出生时,慕容垂已经108岁了,本就算老来得孙,再加又是他最疼爱的幼子慕容渊所出,慕容垂从小就疼爱这个小孙女,慕容嫣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后,那就更是不得了。
尤其前年,慕容嫣以超等战体资质突破御寒级,意识到这个孙女极有可能会是继自己之后,慕容氏的第三个显阳级,慕容垂那更是要什么就给什么,对这个孙女,几乎是有求必应的。
有爷爷的疼爱,慕容嫣平时在镇城自是无所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此刻擅闯大殿这种事,其他人无论是谁,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否则借他几个胆子都不敢。
而慕容嫣不但敢,甚至众人还都一点脾气都没有。
毕竟上方的慕容垂,此刻脸上都挂满了笑意。
他们谁还敢有意见?
当然,还是有人敢说话的。
慕容渊听到女儿说要给爷爷引荐大才,立刻摇头低声呵斥道:“姑娘家家的没个正形,看不到爷爷正在跟我们议事么?找其他人玩去。”
被父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呵斥,慕容嫣瞬间就来了脾气,看着父亲道:“爹,你少瞧不起人,我说的这个大才,实力不一定就比你弱。”
“那嫣儿说说,你给爷爷引荐的这个人才,是从哪儿来的?你是怎么想到要给爷爷引荐他的呢?”
慕容渊听完摇头不止,正打算继续开口,却被上方的父亲慕容垂给抢了先,他忙起身打算拉着女儿走,却被边上的四哥慕容英给拉了一下。
他表情微微一愣,见四哥慕容英对着殿外示意,他赶忙抬头朝殿外看去,感知片刻后,神色顿时一变。
御寒级的感知能力,大概能辐射两百米左右。
殿外站着多少人,他们都是一清二楚的。
刚刚明明只有二十个守卫,现在却多出了一人。
而且那人的气息,他还看不透。
所以女儿说的那句,实力不一定比自己弱,是真的!
慕容渊脑海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眼神立刻就变得低沉了许多,看着殿外的目光也变得不善了起来。
慕容嫣这时则正笑着回答爷爷的问题。
“爷爷,燕哥不是弄了一支很厉害的近卫军么?嫣儿最近闲着没事,就想看看那近卫军的情况,想不到今天一过去,就发生一件趣事,近卫军统领上官青,副统领上官行,竟被一个小卒,以一敌二给教训了,上官行还被斩了一条手臂,惹得夫人大怒,正派那支近卫军在城中大肆搜捕呢!”
从这段话就能听出来,慕容嫣虽然天真,但对镇城以及慕容氏当下的情况,绝不是一无所知的。
而殿内众人听完这段话后,表情都微微一变。
尤其是上首的慕容垂,立刻抬头凝视着殿外,明显在打量殿外那人。
上官青、上官行,从这两人姓名就能看出来,慕容燕最近搞的那支近卫军,是个什么成色了。
金山镇现在就是拿准了慕容垂不敢怎么样,所以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塞人过来。
打伤两人,还断了上官行一臂。
这人肯定不是金山镇的。
可北朔武川的探子,现在这么高调干什么?
慕容垂和殿内所有人眉头都皱了起来。
“有意思,那嫣儿你把那人叫进来,给我们看看。”
慕容嫣听到爷爷的话,立刻点了点头,转身对着殿外高声喊道:“宇文大哥,你进来吧!”
宇文?应该是化名。
慕容垂与众人眉头都微微一皱,看向殿外。
很快,殿外就缓步走来一个面容凌厉的黑衣青年,青年身负一柄巨型阔剑,面带轻笑,看着殿内众人丝毫不怯场,甚至抬头与上首慕容垂对视时,都不见有半点紧张。
“这么年轻!”
“这有三十么?”
众人尽管都没把心里的这些话说出来,可当看清楚黑衣青年的样貌时,瞳孔里那丝惊色是无法掩饰的。
连上首的慕容垂,都不例外。
“绝不超过三十岁,御寒后期,三十二鬃实力,天赋比嫣儿还要强,三镇绝不可能把如此天才放过来当探子,这不是三镇的,甚至可能都不是九镇的人。”
慕容垂有显阳级别修为,他能看出的东西,比其他人多,看清黑衣人修为实力以及年龄的那一刻,他瞬间就推测出了一大堆东西。
“宇文焘,拜见慕容镇首,见过诸位大人!”
黑衣青年,自然就是宇文焘,他先对着上首慕容垂拜了拜,随即再转身朝着殿内诸人行礼,借着俯身的功夫,自然是将大殿内的十六人,全都打量了个遍。
“嫣儿还真给我带来大才了,看来爷爷要好好感谢感谢你了,不过要改天,先让爷爷跟叔伯们,跟这位大才好好聊聊,你去别的地方玩,怎么样?”
慕容嫣大概是能看出来些东西了,听完很懂事的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转身朝外走了。
“老夫很久都没看到这么优秀的才俊了,敢问宇文小兄弟,从何而来?接近我孙女,又有何贵干?”
慕容垂微微夸赞了一句后,没有浪费半点唇舌,立马单刀直入,问起宇文焘的来历以及目的。
殿内众人目光瞬间都聚集到了他身上,神色间明显带上了一抹不善,等着他开口回答。
这一幕,宇文焘还真没想到,但他反应很快,意识到慕容垂看出自己并非九镇中人,索性也就不再浪费时间了,抬头对上慕容垂的目光,拱手笑道:
“宇文焘先给慕容镇首致歉了,接近你孙女,不过是意外,并无任何目的,至于我从何而来,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为慕容镇首带来什么!”
慕容垂神色微沉,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慕容镇首,你们镇城早已被三镇细作渗成了筛子,领主愚昧无知,借着金山老丈人的势与你争权夺利,殊不知自己是在引狼入室;镇城人心惶惶,一盘散沙,人人都在给自己谋后路,恕在下直言,眼下幕阴镇,就是一艘到处漏水的破船,已倾覆在即了。”
“大胆!”
“你算什么东西,我幕阴镇轮得着你来指指点点?”
“无知小儿,休得胡言乱语!”
慕容垂还没开口,下面慕容平慕容炎等十几人都忍不住出言怒斥了,有几个脾气火爆的甚至站了起来,大有动手之势,显然是被宇文焘这话给气的不轻。
看来都不想被灭镇,还有斗志,那就更好说了。
宇文焘看到众人的反应,眼底掠过一丝喜色,但嘴上却冷笑一声继续道:“我若是没猜错,镇城局势,尚在慕容镇首可控范围之内,诸位不敢动手,或者说不愿动手,是因为还在等灞上之战出结果,你们都寄希望于灞上能守住大觉寺,然后四镇就会腾出手,来帮助幕阴,防止北方三镇吞并你们,没错吧?”
上首的慕容垂听到这句话,瞳孔骤凝;
刚刚还怒不可遏的众人,也瞬间偃旗息鼓,抬头看着宇文焘,脸上既有狐疑,又带着一丝惊色。
对方手里掌控的信息,明显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很多。
“痴心妄想…”
宇文焘说出这四个字后微微一顿,沉声继续道:“在下现在就敢断言,灞上开战之日,即为武川和金山两镇对幕阴动手之时,等到那时,诸位就只有向北朔投诚这一条路可走,可走了这条路,幕阴镇就没了,慕容氏,还有诸位,从此就要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