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人“蹬蹬蹬”地上来,他紧闭着眼,尽情展示着背上渐愈的伤,每道殷红都让他理直气壮地在父亲眼皮底下负气装睡。七将他的伤情一一告诉父亲大人,听她说得飞快,一定是被将军的突然驾临弄得慌张了,他很想开口替她对付,可真没想好该要如何面对,正是左右为难时,听见父亲大人高高在上的叹息声。
“没有哪个孩子会自己理解生的美好……”
好笑!老头子对七装什么深沉?你以为她不知道你是从哪卷教谕里背来的啊?
对着他的后脑勺兀自长吁短叹了片刻,父亲大人也就离开了。过得一会,似乎又有“笃”“笃”的蹄声慢悠悠地靠近,七还在侧耳倾听,院里的光已先跑了出去,她兴许以为是三儿回来了,而后便听她在楼下叫道:“七,比泰穆过来了,要喊他进来吗?”
特别盼望某人出现时,来叩门的无关闲人偏要比平常多出许多。
光将比泰穆带到院里,那是个面容开朗的青年,像他们这种在沙漠边缘收集野蜂蜂蜜沿路交换粮食物品的人,很少会被问起名字,村里的人都是称呼他们“比泰穆”的。
七抱着几幅亚麻布迎出去,“要好一些的花蜜,”她对比泰穆说,“换来给伤者用的。”
蜜罐都系挂在毛驴背上,比泰穆从中拣出一罐,匆匆递上,仿佛不愿多看她似的,埋头只道:“这个好!”
“好不好得让尝过才知道。”七剥开罐上的泥封瞧了瞧,“哇,”她立刻笑着嚷,“真的是好极了!里头还有巢呢!应该再多给你两袋麦子的,你等会,我去拿来!”
她将开封的蜜罐交回比泰穆捧着,与光一块到后边的仓房里去了。一等到她人影不见,那比泰穆即刻挑出另一罐蜜,启了泥封,单舀出蜂巢来,添到她定好的蜜罐里。这番手脚才刚动完,突闻庄外马蹄声近,比泰穆忙牵住驴子避到一旁。
片刻未过,就见一匹大马越过庄门径直奔到院中,少年勒马跳下,牵来拴在枣椰树上。他眉上束着黄金额环,黑发留得很长,本地人一过十岁,很少还会留着头发,大都剃净了另戴假发或者头巾,也只有孩童才会这样装扮。看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留着孩童的发式纵马而来,比泰穆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不嫌热的啊?
少年系好坐骑,转过身时扫了采蜜人一眼,目光灼灼,似也在猜测他的来历。若只看这少年线条柔和的嘴与下巴,准会将他错认为是性情温和的文书大人。他的鼻梁格外直挺,愈衬得眉眼处轮廓分明,眸子很亮,却并非少年人浮泛轻浅流于表象的闪烁,更像是铜凿砸在花岗岩上,瞬间迸出的坚硬而明亮的火星——这少年眼里的光,亦是从某个矢志不渝的信念里迸出,从岩山般的坚定中散发出逼人退却的威慑力。
比泰穆不敢与之对视,匆忙将视线转向那威风凛凛的坐骑,“真是匹好马……”他喃喃赞道。
少年听说,朝他看来,双眉微扬,孩子似的高兴一闪而过。
“图特摩斯!”
七拖着装得满扑扑的粗布袋出来,少年的脸上立时泛出朝阳般温和可亲的笑意,与刚才那令人敬而远之的神气判若两人。他快步走到七的身边,从她手里接过小麦,跟在后边的奴隶已伏倒在地,七拿过她的那份,交给少年一并提着,“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她仰眼望着他笑,少年停步,倾身亲吻她的眉心,好像她大半天的守候让他很是愉快。
比泰穆始终站定,虽也看到了光的跪拜礼,他却并没在意,家养奴隶该跪拜的人原就比采蜜人多得多。七将亚麻布和小麦给他,叮嘱他要是再有蜂巢蜜,一定要来柽柳田庄换给她。光将比泰穆送出去,七捧着蜜罐回身朝法老笑道:“刚才将军大人还来过田庄呢,你来的路上没有与他碰上吗?”
法老望了一眼晒台,“我今天才听王姐说起,原来那就是玛亚将军家的独子。”他道,“许久以前我就知道他了,想不到最终会是在这柽柳田庄里与他见面,梅瑞特求了我无数次,她极想来看他,王姐那边也都非(http://www。87book。com)常挂念他。”
“消息传得真快啊!”七惊讶道,“连宫里面都知道曼赫普瑞少爷的伤啦?少爷可真是王都里的宠儿,受了点皮外伤,公主们都挂念!“
她的无知反倒令法老有些困惑,他注视着她,像是不知该从何对她说起。
“少爷从来不说他的事。”她对他解释,一出口就觉得不对,这样少爷在法老眼里,不就烙下讳莫如深的标记了吗?可他并不是那样有城府的人啊!
回想起来,她和少爷之间的话语,似乎总是绕着她在讲,又一想,她和法老之间,不也总是她在唧唧呱呱地说着她自己?
“是我从没问起过,”她忙又更正,“以前曾听祭司哥哥提到过他家的事,是我没有多问,又不关心,也就没费神多打听。”
他替她捧住蜜罐,与她同往后院去,“玛亚将军的独子是内宫中的常客,”法老告诉她,“他年幼时随将军来到都城,几乎可算是在宫中长大的,与王姐和梅瑞特一向亲近,我不在都城的时候,都是他陪着梅瑞特玩耍,原本想为此事嘉奖他,可惜——这是你养的瞪羚?”
她随他的视线望去,“嗯,”她答,“三哥舍不得放过,就逮来给我养着玩。”
法老将蜜罐往矮桌上一搁,先走去无花果树下逗弄小兽,“看着像是养熟了,倒不怕生,”他笑着问,“你都喂它吃些什么?”
“这一阵都是光在照料着,她会走很远的路去找金合欢的嫩叶摘来喂它。”她答,又低头看看矮桌上的蜜罐,不禁疑惑,怎么比刚才还满了一些?
“图特摩斯,你也驯养过瞪羚吗?你小的时候,肯定有很多人陪着你玩吧?”
“我没养过这么小的瞪羚,”他说,想了想,又说,“在七岁以前是‘第五’和‘西风’跟着我,后来多了‘莲好’和‘沉默’,不过那时候已经找不出空闲和他们多亲近了,没经过驯养,他们总惹事,最后只能都送走。”
听着都不像是人名,“它们……都是猎狗吗?”她小声问。
“‘莲好’是只小狒狒,”他转头对她笑道,“播种季时她会爬到枣椰树上采椰枣,要有她觉得好的,就一颗颗摘来扔给我。”
听他说得很稀罕似的……
可这是很寻常的呀!村里的孩子们收椰枣时,也会带几头小狒狒一块上去,常弄得下边的人分不清哪只是人,哪只是兽……
狒狒和狗。
法老的童年里,有没有依赖亲近过人呢?
图特摩斯,她在心里说,我会对你好的,真的。
“你在想什么?”他问。
宛然听见了她的许诺,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柔和了,隐在嘴边未显的微笑,与落在他脸上的阳光一样明朗,连蹙在眉心里的疑惑都显得那么愉快,好像不管她答出什么傻话来他都愿意给她奖赏。
她匆忙掉转目光,脸上泛起
17、第十七章 宠 儿 。。。
了红晕。
“那位比泰穆真是实在,应该再多给他几罐家酿啤酒的。”她掩饰地答,脸红得更深了,心慌意乱里她吮了吮沾染蜂蜜的手指,岔开问道,“苜蓿花蜜甜得淡淡的,一点都不会起腻,你要不要尝尝看?”
他没有应。
她心虚地朝他看,发现他正一瞬不瞬地望住她,被魇住般专注。她这才觉出自己又一次在他眼前出了丑——唉,这都要怪祭司哥哥!从小给她养下这么个邋遢习惯,虽说他当时是好心……
讪讪站在尴尬里甩手,偏是甩不掉吮过的手指头,怔忪间,他已近在身前,为什么不敢抬眼看他?她不知道,想要退他一步,他却与她更靠近,更靠近……
纷乱的思绪被心底似懂非懂的期待给凝滞了,听得到心脏“砰砰”急跳,脸蛋烧得滚烫,双颊劈里啪啦地溅着火星,一满罐蜂巢蜜滑脱了手,闷声落地,哎呀糟糕,她紧闭着双眼只想,没有砸到他吧?
真是——乱糟糟一团!
可是……当他真的吻住她时,张皇失措的自己转瞬云散烟消,要爆炸的心脏忽忽复归了午后的静谧,心上缠住泛滥季的恋恋暖风,真切而热烈地,捉住了那点点苜蓿花蜜的清甜。
……
曼赫普瑞在看台上气得骂了句脏话,心疼地看着蜂巢一盏一盏地浮在沙土上,金黄色的花蜜从那两人的脚下缓缓蔓延开,这画面远看着似乎很有些甜蜜的隐喻意味——想到这个,他的心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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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