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步跟上,已是在极力忍耐,仍刹不住太过匆促的步伐,回头看见落在后面的首辅大人对他微笑,他心里原就有鬼,顿觉神前第一祭司笑得意味深长,连那不急不徐的长者步调都似存心捉弄,他更感失措,想要返去搀扶,又怕抑不住拖拽神前第一祭司的冲动,他不得不在圣湖边停住,竭力克制,静等首辅大人一步一步跟上他。
“不必惊慌,曼赫普瑞,”哈普塞那布大人安抚他道,“小祭司们还都勤勉听话,等我们走到东塔门,就能得着消息了。主神地界,必不致有噩耗传出,你安下心来,且等着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回穆特女神那里吧!”
他无法安心,无法相信敢将神意操弄指掌间的罪人们还能存住对主神的敬畏,摈弃杀伐之念;主神护不住太过无辜美好的生灵,她们错降了人间,匆促来过,匆促离开,活下来的人,被遗弃的人,他这不信神明的人,该怎么办?
“哈普塞那布大人,”他低声问,“您相信她是从至乘之地来的姑娘吗?”
只觉得必须说些与她有关的话语,让他错觉她还不曾远离,当这股冲动真的变作流经耳畔的话音,却依旧是七年间反复咀嚼过的,无可奈何的感伤。
“那位姑娘,我只在陛下乘船返回都城的那天见过一面,”首辅大人字斟句酌地道,“她给我留下的观感,与传言中得来的印象截然不同,却无法用简单的信与不信给出回答。”
“我相信她是从至乘之地来的,哈普塞那布大人。”他低声说,“陛下将她奉为恩典,另一位陛下将她贬作邪灵,我只相信她是被神明送来的姑娘,她不是这个世间所能孕育出的莲朵,我从未遇见过另一个姑娘,曾有她这般温柔甜美的长相。”
“那温柔甜美的并不是她的长相,曼赫普瑞,你颠倒了因果。”神前第一祭司含笑驳道,俯身撩起飘浮在湖边的萎谢花瓣,这些被风送来的庆典的残片,韶华已逝,恹恹四散,成了恼人的琐屑,也许有一天——也许那天就是今天,他也只能从回忆里撩起有关她的残片,追念。
“近来每逢陛下与我提及那位姑娘,我就会想起她倚在船舷边俯视着众臣的神情,陛下是如此急切地想要给予她‘恩典’之名,想要带她上到主神领地,陛下的急切更多是出自对于另一位陛下的私心。究竟是恩典还是邪灵,能不能上到至乘之地,我看那姑娘根本就不在乎,无人可及的荣耀只落在了她的眼中,还未曾进到她的心里。”
“……空空的荣光。”他说,低过叹息,而首辅大人未有留意。
“权势,金银,美德与虔敬,流传万世的永生之名,掌控人心的砝码不过如此,即使陛下将全部的砝码都送给她,她也掂不出它们的重量,这样的与世无争,又怎能不温柔甜美?她总是在西岸田庄里长大的姑娘,望不到陛下的万丈雄心,想不出与神同名将是何等的震撼人心,这样一个姑娘,就算她真是从至乘之地而来,也未必就是主神赐予南北两地的神妻。”
因为你不知道,他在心里轻蔑地答,因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见过暴雨见过海,你没看见过她脸红时候摄人心魄的娇羞,你不曾听见她为了住在她心里的人当众忤逆主神,你甚至不会相信,她与法老一样信念坚定,绝不会为眼前好处三心二意,却会为了所爱的人罔顾自己心意;因为你不知道,她看见的世相说出的话,都是与我意料之外的投契!你怎可能知道,假如神明真的存在,她就该是神明赐予我的妻!
“除了她,陛下再不会娶别人做王后的。”他疲倦地说,压抑得那么辛苦,声音里还是流露出了与之相悖的抗拒,哈普塞那布首辅朝他看了一眼,笑而未语,继续往东塔门踱去。
他低头跟随在后,其间每望见身披豹皮的二等祭司迎面过来报讯,他都忍不住一喜,继而失望,复归忧惧,频繁的寻获无踪令神前第一祭司也大感疑惑,“闹到如此动静,必会惊动了陛下,”首辅大人俯首与他轻道,“过午的巡游庆典,怕是要耽搁了。”
“大人您过虑了。”他冷冷道,“她要不是自己躲藏起来,那准是被谁给藏住了。殿下曾说,她是在小柱厅里与七失散的,至乘之地内,若无神侍助力,还有谁能让一个姑娘在顷刻间消失无踪?七的下落,或许问问森穆特大人便能知晓。”
首辅大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森穆特大人今日寸步未离至乘之地,始终跟随侍奉陛下,又如何能□过去私藏陛下的恩典?”他刻意缓下语调,一句一顿地道,“纵使森穆特大人的确将陛下的恩典视作邪灵,以他神前第一祭司的尊贵,必不敢在主神御前妄动恶念。曼赫普瑞,你太过担心陛下的恩典,以至对神侍们心存偏见,你未加思量的判断我不会听信,况且这判断恰是源于无知。须知殿下言及的小柱厅,不在至乘之地,而在至乘之地往北宫的途中,陛下迷路的恩典,或许此刻仍徘徊在列柱之中,并未擅入主神领地。”
不在至乘之地?!
他一下懵住,呆呆望着眼前永受神宠的神前第一祭司,耳听得这位大人重又召来祭司,吩咐他们赶去小柱厅中彻底找寻,神侍们匆促来去的步音一下一下地捶打,催逼着他的心脏跳动,脑袋里一阵阵的晕眩,热腾腾地冲到眼前,惶恐得浑身虚颤,活像是害了疟疾,他却如昏厥过去一般安静地在想:我害死她了。
对神庙的一无所知,致使他在急怒之下做出了偏执的决定,一心以为她被劫到了至乘之地;他更难以确定哈普塞那布首辅对她的立场,只好假借主神之名求得救兵,他对于首辅大人的谨慎与顾虑,只更贻误了寻找她的时机,假使她从不曾踏上至乘之地,欲将她湮灭无踪的邪灵只会更加无所顾忌,或许转个弯就将她拖进了近在咫尺的她陛下的驻跸,以神之名将她献祭,或许就在他悔恨不已的这个此刻,连她残存在这世间的血迹都已被抹得干干净净,此刻再要不顾一切地闯去北宫搜寻,又有何意义?
而她还不知道,而他还来不及对她明言——也许说了她也不会信他——只因她为法老等过的七年,让他的七年在同一刹那化为云烟,无可挣扎的绝望之间,逼得自己冲口而出的谎言,即使是在重逢之下无人如常的一刻,也知道自己是其间最显眼的笑话,却仍还得故作云淡风轻,说着那子虚乌有的三男三女,妻妾成群。
“侍卫官大人!”
前来请示的御前侍卫在叫他。
“大人,已近正午,请传令列队迎候!”
仰头撞见日光眩目,他才想起自己还站在泛滥季的曝晒里,无怪周身暖洋洋的,正午了。
让他用百倍的克制与隐忍迎来的这个正午,仍只剩他独自杵在这里,等着陛下赶来,等着陛下迁怒,等着神侍们万劫不复,等着他的人间倾覆。
如果可以逃开这一此刻没过头心的无望,他宁可在有她的世间束手等待,为她护住莲般静好的年华,从此缄口不言。
“侍卫官大人。”
这是哈普塞那布首辅在召唤他,正午日光下,首辅大人舒展安详的笑脸多像奈巴蒙祭司临去时的表情。
“找到她了。曼赫普瑞。”
找到她了。
像又回到那天傍晚的尼罗河上,烧得赤红的云团,天庭失了火,俗世里的生灵都跪伏在地,唯有她亭亭立住,似暮色中绽出的一枝莲,恍惚听见奈巴蒙祭司近在耳畔的低叹:“我家的这朵青莲,终于是开了。”
找到她了。
赶在思想之前,他箭步奔去,就同那时一样,不管要越过的是尼罗河水,还是至乘之地!
神侍们惊呼连连,眼前扑来成片成片的白色身形,不得不一一撂开,急火攻心,他“唰”地抽出短剑,逼住那报来消息的领路祭司,喝道:“快走!”
从东塔门南侧廊直转而过,便是通往北宫的三重塔门院,他竭力奔向那座只许王族与神侍驻足的厅堂,密植的柱列,静止着闭合与绽开的柱冠,如石筑的纸莎草丛,墙外正是的赤日炎炎的正午,这里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