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主任兴致很高,见服务员又上了一瓶,说:“怎么就拿了一瓶?吴老板舍不得让喝吗?”然后“啪”的一声拿出一嘟噜钥匙,对林小麦说:“去,叫司机上家拿去。”林小麦听见这话愣了,她看了看邢主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肯定是没喝多。周围的人都在抢着要酒,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但是林小麦的心里还是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波动。灯光很暗,像有一层黄色的雾弥漫着,借着酒劲,人们的情绪空前的饱满,这情景却让她的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沉。一直到了十一点,领导们才意兴阑珊地提出结束。在和邢主任告别的时候,他们一一和邢主任握着手,说的几乎是同一句话:“邢主任,你放心吧,我们心里有杆秤,弟兄们一定会积极做工作。”
林小麦明白了,这是一顿不同寻常的晚餐。
送走了邢主任一行人,林小麦急忙赶到苏芳的住处,苏芳少不了又是一顿埋怨,让初次见大师的林小麦很难为情,一时竟然找不到话说,就只好没话找话说:“大师,和以前相比,我们瀛州市的夜晚还是很有魅力的,我们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对外开放工作。”大师听了这话,盯着林小麦看了很久,林小麦感觉空气在一点点变冷,自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都发毛了。大师沉了很久才说:“林科长,你现在心有妄念。你是佛灯火命,天时不对,今年你动不了。”大师的语音很冷,让林小麦有一种恐惧。林小麦接着问苏芳的卦象怎样,大师竟然有些难为情,吞吞吐吐地念了一句《红楼梦》中的唱词: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然后就不再说话。苏芳也很着急,多次问大师,但是大师总是不置可否的样子,问急了,就是四个字:“不说也罢。”两个人都有些说不出的失望。
从飞机上看,云彩好像从大地上长到天上的,那美有一种根性。她坐在赵市长和邢主任后边,千方百计越过他们的头顶看窗外的景色,他们两人的头向左晃,她就把头向右移;他们的头抬起来,她就伸长了脖子。邢主任看见了,问:“想看云彩?”林小麦不好意思地笑了。
邢主任说:“咱们换换位子吧。”说着就要站起来。恰恰在这时,空中小姐说还有十五分钟就到达深圳机场了,邢主任只好笑笑说:“只好回来的时候再看啦。”林小麦感到有一种暖流,从邢主任的话语里奔涌过来,林小麦看云的目光就变得有些迷离。
先期到达的人已经到机场迎接,下了车,蒋昆似乎是不经意地说:“林科长,你还是和领导们上一辆车吧,这帮开发办主任可是如狼似虎呀。”
邢主任哈哈大笑,说:“老婆管不了了,小姐找不到了,林科长危险系数就大了,好,林科长,上我们这辆车,离他们远点。”大家就笑,林小麦和邢主任上了一辆车,透过车窗,她看见蒋昆冲她挤了挤眼,但是那眼神里多了一些内容,林小麦心里一热乎。在大学的时候,蒋昆比她们高两届,学体育专业的,因为同乡的关系,他们就认识了。蒋昆还给林小麦写过一封类似求爱信的东西,林小麦发现两页信竟然出了6个错别字,就把错别字改过来之后,把信还给了蒋昆,之后谁都没再提这件事。蒋昆和原来人事局副局长的女儿结婚,之后一直官运亨通,24岁任瀛县体育局办公室主任,28岁任瀛县县委办公室行政科科长,去年瀛县开发办主任因受贿罪被拘捕,39岁的蒋昆一夜之间成了瀛县开发办一把手。这些年,在大家眼里,蒋昆和林小麦是很般配的一对,但林小麦对蒋昆一直没有情绪,就像两条平行线,远处看起来很近,走近了才知道永不能相交。可在官场,林小麦还是相对更信任蒋昆,两人关系还不错。
邢主任兴致很高,一路上有说有笑。问了一句:“林科长,在作家的眼里是不是人间处处景呀。”
林小麦认真地说:“也许吧,作家必须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邢主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官场一时荣,文章万古长,要接着写呀。”
这话让林小麦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林小麦就问:“邢主任,你过去是不是文学青年?”
邢主任说:“不光是文学青年,我那时立志当作家,后来误入歧途,进了官场。”语气有些意味深长,让林小麦对这个话题没法继续下去了。深圳的街道犹如盛装的女人,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邢主任和林小麦也不再说话,好像很专注地看着窗外,但林小麦感到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情绪在两个人之间流动。
到了宾馆,不知组织考察的人怎么想的,把她和赵市长、邢主任和赵市长的秘书安排在八楼,其余的县开发办主任都在七楼,这让林小麦心里很不自在,但是也不能说什么。当天晚上,参加了当地政府的招待会以后,大家回到自己的房间,有几个县开发办主任凑在一起打升级,也有的出去看夜景。很渴望出去转一圈的林小麦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任务,加上是个女干部,不知道根底的县开发办主任谁都不好意思约她出去,她就自己在房间里看电视。快九点的时候,房间电话响了,她一接,竟然是赵市长,赵市长说:“林科长嘛,我是赵基明,你过来端点水果,我房间的水果吃不了。”说完电话就放了。
林小麦的心一紧,好像知道这件事迟早要来,又有些难以相信。平时和赵市长也常见面,但都是在人群里,她甚至认为赵市长都不可能看见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今天,赵市长亲自打电话叫她,让她的心一时很有几分复杂。她的房间和赵市长的房间只隔着邢主任的一个门,但那一瞬间竟感觉距离很远,走廊像是有无限长,一直延伸着。她先打开门出去看了一眼,走廊上没有一个人,静得让她的心里发虚。她又轻轻把门关上,整理了一下头发,镇静了情绪,几步就到了赵市长门前,刚想敲门,门自动开了。赵市长顺势就坐在了沙发上,然后用手拍着沙发说:“坐吧,坐吧。”眼睛却看着电视。
林小麦没敢坐,就在那里站着,叫了声:“赵市长,您好。”
赵市长答应了一声,说:“挺辛苦呀!”
林小麦说:“没事。习惯了。再说,领导们也很辛苦。”
两人都不再说话,林小麦趁机看了看房间的环境,豪华的装饰灯发出白刷刷的光,雪花一样一片一片地落在嫣红的地毯和米黄色的沙发上,床头灯也亮着,昏黄的灯光暧昧地笼罩着宽大的双人床。林小麦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哪里被撞疼了,又觉得像没睡醒的时候,突然被泼了一盆水,激灵一下子醒了。她看赵市长的目光就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有点像看电视剧里演员的感觉,市长的表情,市长的语调,市长的心态,一点也没错过林小麦的眼睛,可林小麦怎么看也知道那是演的,天底下哪里有一个叫赵基明的人呢。
赵市长还在看着电视屏幕,看起来面无表情,说:“挺能写,啊,女秀才,女秀才。”
林小麦说:“谢谢赵市长。”不知道为什么,赵市长的表情让林小麦紧张的情绪反而松弛了,她看了看房间的水果,一盘芒果,一盘青橄榄,一盘桂圆,准备得并不多,压根不存在吃不了的问题,自己端不端呢,端哪一盘呢?
赵市长说:“对政府工作有什么意见?”
林小麦说:“挺好,您工作大刀阔斧,很有力度。”
赵市长不再说话,好像很认真地看着电视,但是另一只手又不停地换着频道。赵市长不再招呼她坐下,好像在赌气,又好像在等待,任由她尴尬地站着,好像她不存在一样,林小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灯光下,赵市长的脸色白得有些发青,看似随意,举手投足却有一种很表面化的倨傲。林小麦猛然感觉这不是两个人的距离,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距离,而是一个人和一架权力机器的距离,这距离是无穷远,没有终点,没有尽头,只在职务升迁的利益关口有一个交点,这交点就在林小麦脚下,只要往前迈两步就能找到。可是,林小麦害怕了,那种恐惧从骨头缝里往外冒,这个豪华的房间在一瞬间到处充斥着玻璃的划痕,一道一道的,布满了林小麦的心头。林小麦像是走了漫长的路程到了这里,但是,到达以后才突然发现,她要的东西需要把她的皮肉都撕了去。林小麦心疼了,舍不得好端端的皮肉,可是,回去的路又是那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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