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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人常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多年的惊风暴雨,胸中块垒坚如磬石,刀枪不入。
我的故事在此止住,习惯地走近自己心爱的箜篌,手舞,弦动,唱道:
对烟柳、青青万缕。
更满眼、残红吹尽,叶底黄鹂自语。
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
记竹里题诗,花边载酒,魂断江干春暮。
都莫问功名事,白发渐、星星如许。
任鸡鸣起舞,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
相思记取,愁绝西窗夜雨。
“后来呢?”
段睿,一面怜人唏嘘,一面追问我。
“什么后来,故事就已经讲完了。”
我挣扎着否认,听着自己凄然如泣的声音,泪,溅湿了箜篌的弦。
“方才尔唱的是韩元吉之《薄幸》,如果慕雪姑娘不愿讲,段某也不勉强。”
何慕雪:
宣读完圣诣的钦差,高高在上,尖刻的声音杂夹着不屑,
“下跪罪臣,还不谢恩。”
“谢主龙恩,愿我皇万岁,万岁万岁。”
世人常道,官场无老子。
炎凉的态度令父亲的苍老来得如此突兀,那是一种颓废的残忍,他曾经伟岸的身躯变得佝偻,仿佛会随时崩溃。
父母与男丁老仆发配塞外,其它女眷或入娼或为奴。
我的家就这样分崩断析,破碎支离。
更讽刺的是,我们还要虔诚地谢恩,因为闻说这是圣上乃念在何门三代的功勋,格外施恩。
那年的莲澈,十三岁,生命从此残缺,除了泪与无奈,一无所有。
我的怀中偷偷地揣着姐姐的灵位,在那个连名字都不允许拓上去并且小得可怜的木块上,只有一个母亲含泪咬破纤指用血写下的“奠”字。及,无数家人滴下的泪印。
守丧的素麻衣被硬生生地换上红绡锦服,因为如此我才能在买家中沽得个好价钱。
天无绝人之路,卖下我的是爹爹的一位故人,翠荷楼的主人,瑞娘。
当年,她是一位名妓,夜宿的恩客无端暴毙。爹爹曾不顾众人反对替出身低微的瑞娘翻案平冤。
受过家父的恩惠,为了我,她不惜以重金一掷。
承蒙瑞娘,在翠荷楼,我只是卖艺的歌姬。
对于客人的打赏帛钱,她从来不取佣,让我慢慢攒积起来。
“莲澈,一入风尘难出生天。你是恩公的女儿,我更不能委曲你。好好存下银子,待他日你可以带上足够的盘川往塞外接爹娘。况且官府疏通打点,都少不了银子啊。”
仗义每多屠狗辈,浓重情义不是来自富贵的近亲。
瑞娘常说,天作孽,犹可活。
人无贵贱,求存天性。所有即使在这飞来的横祸中,因为瑞娘,我得以绝处逢生。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三年来去了,我的箜篌让瑞娘的翠荷楼成了名噪一时的百花坞。
可是,瑞娘也讲过,自作孽,不可活。
但我偏偏不信,偏偏不信。
千不该,万不该,芳华怕孤单,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了,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离开箜篌,碎步来到窗前,远眺。
烟雾朦胧着夜下的寒江,月淡云厚,点点船家渔火浮沉,让我想起了那个上元灯节,一个我今生今世都无忘怀的日子。
水里开尽了无数璀灿的灯火,它们载着世间凡人的宿愿,飘向天边的星月。
长堤岸上,热闹得一如沸水,红男绿女,扶老携幼。
江中游船争渡,王孙公子,闺秀名媛,骚人墨客,或纵情声色,或轻歌饮酣。
戏台百艺博尽掌声喝彩,摊档儿连去数里,陈着五色蹴鞠、六颜面具、香脂水粉、斑斓的金鱼儿、丹青灯笼……
这是我度过的唯一个的上元灯节。
佳节年年有,但我却只过了这一宵。在记忆,这一夜,它就似划过苍穹的烟火,昙花一现。
过去,身在豪门,重庭深锁,不食人间烟火。
之后,一心复家,日夜卖艺少有闲心去应节欢游。
但这宵却不同,我所攒积下来的银子,越来越多,瑞娘也派人疏通打点。
写给爹娘的家书中,我更是激动告之,天伦共叙的日子在即了。
瑞娘笑语,去放水莲灯吧,许愿图个灵验。
我和红鄂,我的女侍一起衣着青玄色的男装打妆,穿流于人群之中我们就像一个陌生的过客,一切都是陌生的。
大街上有许多戴着面具的人,大概因为这普天同庆的良辰佳节。
红鄂买了一个昆化奴,滑稽奇妙的乌脸儿。
一个金蓝怒彩的木刻面具吸引了我,它额描祥龙,尖勾的鼻子,突目吊颚,丑陋中带着威严。
贩儿道它是“兰陵王”的假面。
我一听,心触及。
典籍有载,兰陵王高长恭,乃北齐高祖之孙,饶勇过人文武双全,但因为太过俊美,阵前难以威退敌寇,故为求全得胜,戴上假面示人慑众。
如今的我,也戴上此假面,如同当年的兰陵王,为了生存何尝不是也以丑陋的假意示人。
行人太多,冲散了与红鄂的依携。
“李贤弟,你让我好找,随白某来吧!”
忽然,手被人一牵,当有所反应时,才知是一少年拉着我,走过了大街小巷。
停下后,他上前,一下揭来,我的假面。
“你,我……”
我俩面面相觑,仿佛过了终去了一世的轮回。
我的脸蓦然间烫红了,为那双炯炯然有神,灼灼热切的眼眸,痴痴地不肯稍稍移开半寸。
“姑娘,你是谁,能告与白某吗?”
在这深深的注视下,我瑟颤,一滴,杂混着自卑与自尊的炽泪。
他是与家父同为官的好友之子,因得罪了权贵,其父被贬后抑郁逝后家道中落。
“总有一天,我要出人投地,还你我家楣之清白。”
相同的假面,相同的衣裳,相仿的身世,有时夙缘是冥冥中注定的相同,真不知道,哪是天意,哪又是人为。
这就像人间的是非,黑白难分。
“莲澈,以后你就叫慕雪好不好!”
拥着我,在他眼中,只有我。
“为何要唤慕雪。”
我明知故问。
“从今起,你心只有白雄鹄,别无旁骛。”
白郎的情愫总让人醉去,入了五内肺腑,无法拔离。
在好友故人见证下,我们二人定下白头之约。
他欢天喜地中醉态,一手执着子手,一手击筑而歌,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我也在醉意中笑如芙蓉,因为我有了良人,即使是衣葛啖粗,我也不再是一枝独沐风霜的澈莲。我是他的掘荆,他清白无双的慕雪。
喜堂上,唯独瑞娘深锁双黛,一面的无奈不欢。
第五节 天长地久有时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