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完带着汤药来看堂兄,妫翟这才直起身,迎上前去把汤药倒掉,静静说道:“父王昨夜薨逝了!”
陈完听罢,心中酸涩,扑上前去嚎啕大哭,妫翟再次泪漫眼角。
陈完抱着王兄的身体哀嚎,陈国唯一关心他的人,就这样撒手西去了。从此后,琴声无相和,明月无共赏,天下大势的滔滔宏论再无人倾听。宛丘城内,遍无知己了。
陈完哭了很久,这才想起妫翟来,连忙擦干眼泪,安慰侄女:“你放心,敬仲叔叔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妫翟鼻子一酸:“以后只有敬仲叔叔待我最亲了,您替父亲换下寿衣吧。”
陈完含着泪将子林生前穿的衣裳提起来走到北面墙下站立,迎着风舞动衣裳,一遍遍叫着子林的名字招魂。悲凉的呼唤一声声砸入妫翟的耳膜,这种难以承受的悲伤让她一阵阵地寒冷起来。子林被换上了新衣服,安详地睡着,奴婢进来将招过魂的旧衣物盖在他的脸上。陈完这才叫人进来把子林躯体移到下屋。
随即设奠,讣告,受吊,宗亲们按时聚首哭泣。户外小敛后移尸堂前若干天,尔后大殓,入棺,恰僭癯隹醯兀氐兀菲谙略帷h凭式ㄒ橐曰钊搜吃幔5悦挥型猓乔资肿隽诵矶噗涣椋ú萑耍┖唾福九迹┡阕畔略帷?br />
丧礼折腾了数日,终于完了。整个丧礼,妫翟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堂兄御寇、长姐妫翚和二姐妫雉。她不知道,父亲的葬礼安排得轰轰烈烈,卫姬却葬得悄无声息。当妫翚瞧见从井里捞起的肿胀尸身,直接吓得昏死过去。
御寇跪在井边伤心痛哭不已,他们温柔敦厚的母亲,已经被水泡得面目全非,只有那双大眼睛还定定地睁着不肯闭上。适逢国主大丧,她这样一个女人的横死又有多少人会惦记?
妫翟、妫翚、御寇三人都沉浸在悲伤中,而妫雉和弟弟子款却是兴奋不已。子林薨逝,谥号陈庄公,杵臼在两任君王横死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宝座,蔡姬及其子女顺畅地改变了庶出的身份。在后来的年岁中,妫翟看到杵臼能稳坐王位达45年之久,她才明白,“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罹其罚”是虚假的,恶人只要足够强大,没有什么想象的正义可以惩罚他,死,也是他自己找死罢了。
而眼下,她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少女,陷落在失怙的茫然中。
丧礼结束后,妫翟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了寝宫。没想到原来的奢华摆设都没有了,被褥衣物都不翼而飞,室内杂物凌乱,灰尘覆盖,几天没有人打扫了,走进去只有一股苍凉呛得她想咳嗽。除了院中的花草树木还郁郁葱葱外,那些她喜欢得不得了的马儿都不见了踪迹,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落落,不见一个仆人。
这些奴仆也太疏于管教了,竟趁着她连日守丧连房舍也不洒扫!她怒气冲冲找到已经成为国主正夫人的蔡姬,想让夫人帮忙教训这群奴才。没想到蔡姬听了淡淡地说:“女公子守孝之身,用不得奢靡之物。士子守丧,着麻葛草履,啖冷羹稀糜,倚茅舍草庐,悲守三载,先王无子,唯有你一人,莫非这点孝心该不尽么?”
妫翟驳道:“婶母所言——”
蔡姬听到妫翟叫她婶母,很是不悦,故意咳嗽一声。
妫翟会意过来,前日还嘘寒问暖的亲人,转眼就是这副嘴脸,恐怕今时的确不同往日了。她只好行礼后,抬起头,豪不怯懦地直视蔡姬道:“夫人所言在理,翟儿守孝可以迁居他处,但翟儿寝宫内的一物一什均乃先王置办,本该留作祭奠先王。素闻夫人治家有方,如今先王之物却一一丢失,且不知是哪等大胆奴才敢藐视您的尊严呢!”
蔡姬没料到尚未成年的妫翟如此伶牙俐齿,只好敷衍道:“这——想来是丧葬期间,诸事琐碎,一时乱了章法。你且回去,本夫人自会教训她们。”
妫翟怀着心事回到自己的寝宫,果见有三两个奴才把原来的东西还回来,马厩的马儿也有了两三匹。但是奴才们都带着不甘不愿的表情,根本没有把这个还是宗女的妫翟放在眼里。
妫翟心里一酸,人果然是不能失势的,一旦失势便如断翅的飞鸟,失势的贵族男子还有人愿意扶持,一个失势的孤女,谁会放在心上?连这些奴隶都能对她摆脸色,何况外人?人贱相轻,世态炎凉。父亲去了,她能怎么着呢?
奴才们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东西,一个尖脸瘦长的女仆拿着羽毛掸子粗鲁地掸灰,子林生前最爱的骨笛就放在架子上,被她随手扫落在地,摔裂了一个角。可是她看也不看,就随手一掷,将骨笛远远丢到门外,正好砸中院中站立着的妫翟眉头上。
“放肆!”妫翟捡起骨笛小心藏在怀里,正准备好好教训一下她们,发现这群奴仆并不是往日服侍她的宫人,而是从来没见过的。看见妫翟这架势,她们也将手里忙活的活计都停下手,歪脸斜眼,叉腰懒散地与妫翟对峙。
那个瘦长的奴才颧骨高耸,对妫翟翻着白眼,呸了一声,泼妇似的骂开了:“谁放肆?是你吧,你把自己当什么了?先王的明珠?你也不过是个下贱坯子!比咱们高贵不了多少,真以为自己是鲁姬亲生的么!”
妫翟忘了揉额头的瘀痕,只觉碧空之下一道惊雷劈中了头。
14。直面身世
妫翟杏眼圆睁,冲过来一把擒住奴才,问道:“你胡说什么,说清楚!”
奴才干咳两声,一把将妫翟推搡开来,理了理衣裳,不甘示弱地反击道:
“说就说!难道怕你不成。谁不知道你不过是先王在外地与一个狄蛮女子一夜欢好产下的私生女。后来,那狄蛮女人到了先王府中,为鲁姬所不容,被火烧毁了容,变成了丑八怪,这才不得不得卷包袱走人了。有什么了不起!”
妫翟听着这样惊人的话语,不知该做何反应。自己的母亲不就是鲁姬么?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狄族的女人?
奴才见妫翟不说话,嘻嘻哈哈地嘲笑起来:“你不信是怎的?不信你摸摸自己额头啊,那里还留着火燎泡的疤痕呢!”
妫翟呆呆地抚摸着眉间的肉痣,愣愣地自问:“难道这不是桃花仙子摸过的印记么?”
一班奴才听到这句话,都笑了起来,一个老女人说:“你是三岁小孩啊,扯谎的鬼话都信,还桃花仙呢?真是笑死人!”
“山鸡也来充凤凰,还不知道她那个生母是什么货色,保不齐是哪里偷汉子偷来的野种也说不定。”
“就是就是,我听人说狄蛮的女子都放荡至极,但凡是走到男人屋子里就跟男人睡觉,一辈子都不知道要睡多少个男人呢!”
“对了,我想起夫人说过,好像那狄族女子不足月就生下了她,这里面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几个奴才全然不顾妫翟穿着孝服,将各种不堪入耳的猜测都说了出来。
妫翟觉得自己的人生骤然间完全破碎了,身世有如迷局,环环难解,此时她只关注一个问题:“我生母是谁?为什么要走,是受了伤么?在哪里?”
奴才们不以为然,依旧自顾叙话。妫翟猛地将桌上花樽砸在地上,哐当一声,惊得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她们虽然没有服侍过妫翟,但都知道妫翟对奴仆向来忠厚,但凡是偶然碰到都是笑脸迎人,从不端架子,几时见过妫翟有这样认真的狰狞之色?妫翟眼睛睁到最大限度,撑得整张脸都只能容下眼睛似的,脸色发青,太阳穴鼓起如一座小山,似有满腔怒火从那里要喷发出来。她上前狠狠钳住那个刻薄面相奴才的手臂,很快把对方箍出了一道淤青。妫翟所有的力量都发泄在这只手上,全然不顾那奴才吃痛叫喊,只一字一句重复问道:
“我的生母在哪里?我的生母在哪里?”
妫翟完全像发怒的狮子,一时间院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再没有人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