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迪稍微沉吟了一下后,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准?你认识吗?
柯雷说他原来在这附近的机械厂工作,四车间有个全厂出名的工人,就叫柳秉元,我想可能是他,果真是他!她来了好奇心,急问:“他怎么个出名呀?”“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被批斗过。”“啊!因为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因为他手淫。”“咯咯咯!”她听了笑起来。“太好笑了!怎么手淫还被批斗呢?”“是呀!那时就那样啊!他当时是个青年团员。他手淫被认为是思想不健康。哎呀!这事太奇了!想不到柳秉勋还有这么个有奇异经历的哥哥呀!是呀!这事儿现在听来是好笑,令人不可思议,但那时就是这样,你小没经历过,我在这个机械厂度过了青年时代,经历和看到的有许多现在看来是奇异诡谲的事。”“你给我讲讲那些好玩的事儿!”她两只光胳膊绕上他的脖颈摇了两下。就详细讲讲柳秉元的事儿吧!柯雷看了一下表,已是下夜一点多了。
“太晚了!以后再给你讲,睡一会儿吧!好吗?”说着,柯雷捧过她的脸亲吻了一下,她没再坚持。
“好吧……”轻吟一声,她偎进了他光裸的怀中。
柯雷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了,醒来时已是早上五点了。她说:“你真能睡!睡得呼呼的。”他又爬到她身上,这回他按着她的指点用心地动作着,她很快就达到了高潮。她紧张地两手使劲儿抓住他,不敢大声呻吟,他鼓励她放声,别人听不见……
从老房子里第二次出来时,柯雷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沉甸甸的旧笔记本,有八九本,大小不一,各种颜色。这些笔记本记载了柯雷从1970年到1979年的日记。六年前搬新居时没有带走,一直放在老房子里。算来有二十年没有动它们了。刚才柯雷收拾老屋的房间时,在一堆旧书里发现了它们,顺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往事从那些歪歪扭扭不成熟的字体中浮现在眼前,牵动着柯雷禁不住心旌摇曳、感慨万千。他忽生一念:把这些日记带走,闲时翻看以重温旧事。人到中年开始怀旧,夜里常梦到他还在三车间工作,还受当年那些管他的人的颐指气使。但意识暗示梦中的他自己已不在这工作了,这种梦幻和现实的交织,形成了一种对他怪异的扭曲,常令他从梦中惊醒,陷入沉沉的感怀旧事的怅惘中,心内像倒了五味瓶,搅得身心不宁。瞧见这些日记,他想到这二十多年来,自己忙忙碌碌,让这些自己青春年华时的纪录尘封了起来,往事一幕幕清晰地再现眼前,许多在记忆中已破碎不完整的事情都连贯了起来,美的、丑的、善的、恶的人和事……
柯雷意识到重读这些日记,梳理当年浮沉的种种人和事,会让搅和他的梦和梦醒后不安的那些元素尘埃落定,让自己心得到安宁和平静。想到这里,柯雷不禁有点儿埋怨自己:把它们尘封和忘记,是对自己青春精神的忘却!
于是,他像对待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珍重地兜起来带走了。
夕阳懒洋洋地斜洒在车间北侧的窗玻璃上,透映得已停工了的车间里一片红光。
柯雷跨进车间的东大门时,见团支部书记于顺松和另一个人并肩向东大门这头走来。于顺松身边的那个人,柯雷看不清他的脸面。只见于顺松和他有说有笑十分开心。半路,那人离开于顺松拐到左边七百五十公斤锤去了。剩下于顺松一个人继续往前走。柯雷迎上他叫了一声:“于师傅!”
“……”
和那离开的人说笑的笑容还没收尽的于顺松,看见柯雷后突然换了一副表情,笑魇变成了哭丧状,驴脸倒挂地连理都没理柯雷的招呼,把脸一扭,气哼哼地与柯雷擦身而过。
柯雷像迎面挨了一掌,一种焦灼的挫折感从脑部直捣心底,然后又热辣辣地溢遍全身每个细胞。他茫然地呆立在那里:
我做错了什么?老看不上我!
“当年在班里的半年总结会上,含沙射影地贬低我,无中生有地罗列了我三条不是,逼得我向他征求对我的意见。我的态度够谦虚的了,他怎么还对我这样?”屈辱和气愤让柯雷终于忍不住,冲于顺松离去的背影脱口而出:
“你这个贱人……”
柯雷把自己喊醒了。
晨光透穿窗帘,已经能清晰地明辩屋里的景物,视觉前方电脑键盘上的小显示灯闪着绿光。
柯雷伤感地长舒了一口气儿:“都三十年前的事了,又来折磨我……”
六点一刻,柯雷就走出了家门去上班。虽然是十月中旬,厂院墙根那一长溜儿柳树早已被寒气削落了叶子,只剩了干巴巴的枝条儿在肃杀中挺立。
天空像一个倒扣的巨锅,锅底是淡蓝色的,颜色往锅底边儿逐渐加深。西、南、北三个方向的边缘都是灰蒙蒙的,只有东方的边儿是紫红色的,像被烧红了一样。
柯雷的身心也有一种像被这锅扣住了一样的感觉。屈指算来,入厂已经一年零三个月了。没进厂前的那种羡慕夹着饭盒上班的感觉早就没有了。这一年来倒是觉着自己被夹住了。柯雷也明白进厂当工人后,在中学罢课闹革命的自由不会再有了。但也不应该是这般窒闷和无助呀!自打进厂后就觉得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虽然肚里有气,也不敢撒出来。
去年八月中旬入厂后,没有被立刻分入车间,而是以集中培训的名义,让他们清理厂区,扒总务处院里的一个露天厕所。折腾了半个多月,才把柯雷分进了这个又脏又黑又吵又累又热的三车间。进了车间后又赶上中苏边境紧张,在厂院里挖了三个月的防空洞,没等喘息歇口气儿,又被抽调去西郊挖市里分配给工厂的五十米防空洞主干线。1969年的冬季特别的冷,柯雷他们开进西郊时是十二月中旬,那时气温预报说是零下三十五度。柯雷只穿了工厂发给热工种的翻毛劳保鞋,冻得脚像猫咬一样。又不敢请假回家取棉鞋,挺了好多天,才碰个机会让人从家里捎来了大头鞋。住在一栋红砖房里,挺大的屋子只有两头间壁墙有取暖的火墙子,窗上的冰冻得有两寸厚。躺下时被窝里冰凉,冻得打哆嗦。挖洞的人六小时一班,一天四班倒,每天供给每人四顿饭,每顿八两。洞口在一片墓地里,地表冻得梆梆硬,一镐下去啃个白点儿,只好用大锤和钢钎打眼放雷管炸开冻土层。竖洞挖下去十六米深,横洞很开阔,能通行汽车。每班之间形成了竞赛,你这班掘进三米,我这一班就掘进三米半。地面上飘着鹅毛大雪,地下干活的人却只穿裤衩背心还汗流浃背。柯雷就像是一部挖洞的机器,每天就是挖土、吃饭、睡觉三件事的重复,一连整整二十三天。好在同屋的有人带了一本长篇小说《暴风骤雨》,跟赵光腚相伴了这么多天。有时闷得慌,看别人倒班睡醒了,就喊上两口儿样板戏。
还真就是这两口儿样板戏,让柯雷沾上了点儿幸运。挖完防空洞,回到厂子已经是第二年一月中旬了,离春节近了,在家休完了给的两天假,柯雷以为这回该在车间干活了?到了车间又让他去厂工代会报道,他以为又是让他去干什么累活?原来是抽他参加厂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准备春节期间给职工家属演出。后来,柯雷才知道他在西郊挖洞时的亮嗓,让也同去挖洞的二车间的郝建伟听到了。郝建伟是个中专毕业生,能歌善舞,工代会让他担任文艺宣传队表演队的队长,在选人组队时,郝建伟想起了柯雷能唱,就把他推荐上了。现在回想起来,柯雷很感激郝建伟,是他的发现和推荐才使自己浮出了水面,在全厂七千人面前抛头露面,展露了艺术才华,从此成了工厂文艺骨干。柯雷觉着春节前后在厂文艺宣传队这一个多月,自己像镀了一层什么,回到车间后,车间里的人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班长周忠权那老长的鼠脸,有时也能向柯雷露出笑模样,呲出两颗鼠牙。柯雷的烧火工师傅老梁头,也跟柯雷嘿嘿地咧嘴了。老秦头也一反以前寡言少语,跟柯雷搭上几句。尤其是逐渐掌握实权的邱明哲,也不像先前那样对柯雷不屑一顾了,这使柯雷有透出点气儿的感觉。
柯雷刚入厂时,邱明哲只是车间革委会委员。革委会主任是造反派皮世德。皮世德是1958年徒工,至今仍然是二级工。所以,皮世德常把下面这套话儿挂在嘴边:“三十八块六,买啥啥不够,又想喝点酒,又想吃点肉!”而邱明哲是四九年参加工作的,60年代初就是最高的工匠——八级工了。但邱明哲是被结合的老干部,被触动过。皮世德对他的态度,柯雷刚来时看着还挺横。随着党团组织的恢复,邱明哲的份量越来越重,皮世德的态度也一天比一天见好。先是直呼邱明哲的名字,邱明哲也真就低声下气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