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颓然的表情,清奕完全想得到以他的自卑,心里会将这件事扭曲成什么样子。本来身体的残缺就已经让他无法得知周遭的许多事物。就算有人告知,他自己也无法确认,只能相信。这样被逼迫的、无奈的、没有选择的信任遭到背叛,而且是被与他亲近的人,那该是何等乏力的无所适从?
清奕漠然,心仿佛被撕扯般地痛着。可他又不能解释。藏豫已经过世了,告诉清彦这一切都是他的意思,就好比把责任都推卸到已故的人身上。这种事清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干得出。况且,这件事当初他也是赞同的,也要承担一份责任。
于是,他只能说:“我以为,这件事你不知道更好些。”话一出口,清奕意识到这个理由如今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欺瞒其实是为他着想。美其名曰。
清彦沉默片刻,再度开口时,语气中没有了一贯的小心翼翼,多了一抹疏离。
“清彦在这儿打扰许久,该告辞了。麻烦四皇兄通知子夜来接清彦回清淑斋。”
清奕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下。
清彦从来都是‘皇兄、皇兄’地叫他,仿佛众多皇子中,只有他被视作亲人。仅仅加了一个‘四’字,原先的亲近就完全消失了。
他强行压下心中那股模模糊糊的失落,以他一贯的沉稳道:“不必麻烦了,我送你回去。”
清彦别开脸,冷然道:“有劳四皇兄。”
盼(7)
去清淑斋短短两柱香的时间,却在两人的沉默中显得无比漫长。
马车里,清彦靠墙而坐。他的身体依然很虚弱,虽然身边有许多软垫,却还是止不住地随着马车的颠簸左右摇晃。清奕看着于心不忍,想要坐过去扶着,却被清彦婉言拒绝。
他从来不知道,向来温顺乖巧的清彦竟有如此倔强的一面。
马车在清淑斋的门口停下。清奕刚下车要去取轮椅,就见子夜气势跋扈地迎上来,瞪着他的眼睛足以喷火。
“四殿下不许子夜跟随殿下过府时大言不惭说完全有能力照顾好殿下。难道四殿下口中的‘照顾’竟是如此不堪?”
清奕稳稳接住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淡然而冷冽地道:“注意你的言辞。”
“子夜,不得无理。”车厢里传来清彦虚弱但严肃的声音。
“殿下!”子夜顾不得再和清奕争执,绕过他急迫地拉开马车的门。“殿下,你怎么样?”
“我没事,扶我下来。”
“是。”子夜连忙握住清彦伸过来的手,托着他的腰半抱着扶上轮椅。待他坐稳了,又单膝跪地帮他摆好毫不着力双腿。一套动作流畅熟练,看得清奕禁不住地烦躁。
“多谢四皇兄送清彦回来,请恕清彦身体不便,就不送了。”清彦在轮椅上侧过头,无神的眼睛落在清奕左边的地上,礼貌却疏冷地对他说。
清奕倏然恍神。
他一直以为清彦是柔弱的,对任何人都有点小心翼翼、有点讨好,根本不会发脾气。没想到他发起脾气来气性一点也不比别人小,而且说出来的话都礼数周到,一颗颗黄连噎得清奕说不出道不出。
没等到他回复,清彦径自在轮椅上坐正,偏头吩咐:“子夜,我有点累了。推我回房。”
“是,殿下。”子夜推起轮椅往清淑斋里面走,进门前还不忘回头,狠狠地瞪了清奕一眼。
清奕木讷地站在原地,直到清彦的轮椅在转角处消失,还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清彦刚才还在的地方,静静地,神色是少有的失落。
伊竹出来时,看到的便是站在门口发呆的清奕,
“四殿下。”
清奕闻声,抬起头来的时候表情已经恢复成了一贯的淡漠,深邃的眸子幽沉地如一潭死水。
“四殿下,紫宸公子请您到房间小坐。您现在可否方便?”
清奕踌躇,半响点头。“走。”
踏进侧室,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药香。时下已经是夏天了,但屋子里还点着药炉,散出丝丝腾起的轻烟,有些燥热。
“公子,四殿下来了。”
清奕跟在伊竹后面,走进内室,看到紫宸正摸索着在床上坐起来。
他看起来比印象里更消瘦了,脸色苍白如纸,每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虚浮无力,仿佛一阵轻风就能把他吹倒。听到脚步声,他尴尬地僵住,有些不知所措。
“公子!”伊竹惊呼。“你怎么起来了?着凉了怎么办?”
“伊竹。”紫宸局促地打断她。“别让四殿下看笑话,快扶我坐好。”
伊竹在紫宸背后垫了两个软枕,又给他披了一件棉袍,把被角一直提到胸口,才满意地下去泡茶。
紫宸伸手摸了摸被伊竹塞得没有一丝空隙的被角,无奈地朝清奕道:“这段日子我身体不大好,伊竹总是大惊小怪,让四殿下见笑了。”
清奕拉过一把椅子在床前坐下,道:“无妨。一直听清——”他一顿,想到刚才清彦疏冷的态度,僵硬地改了口:“听七弟说紫宸公子身体抱恙,现在可有好些?”
对他刚才的不自然,紫宸没有追问,只是微笑着回答:“多谢四殿下关心。已经好多了,只是莲太医勒令要卧床静养,所以只能这样接待四殿下,实在失礼,望四殿下海涵。”
“紫宸公子言重了。公子是不是想问七弟发病的事?”
紫宸稍稍莞尔。
从清奕有些不耐烦的单刀直入来看,他心情果然恶劣。
“是。方才碰巧莲太医正在为紫宸诊脉,这才听闻清彦殿下发病了。不知四殿下可否将详情告知?”
清奕三言两语将事情简要地解释完。末了,顿了顿,低声道:“是我疏忽了,我不该留他一人在房间里。”
“不,本来就纸包不住火,不怪四殿下。”紫宸喃喃,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对于清彦知道真相的事,他并不吃惊。早在他听说清彦发病时就已经猜到事实暴露了,否则以清奕对他的无微不至,根本不可能发病。
“殿下现在如何?”
“他……”清奕思量着措辞。“……很生气。”
“哦?”他想过清彦知道真相后会激动、会悲伤、甚至会歇斯底里,却唯独没想过他会生气。
“我欺瞒于他,所以他生气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是紫宸以前从未听到过的落寞。
清奕走后,紫宸一直沉默地坐在床上,无焦的双眼微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公子,您躺下休息一会儿吧?”伊竹怕他为清彦的事劳神伤了身子,软言劝着。“这才刚好几天,别再病了。”
“伊竹。”紫宸朝她侧过脸。“扶我去殿下的寝室。”
伊竹想说他这些日子身体一直时好时坏,实在不应该下床走动。不过自从得知藏豫的死讯后紫宸就变得不一样了。具体不一样在哪儿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上比以前更坚韧了,虽然依旧温和,却隐隐透着一抹不可忤逆的矜持。所以她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听到子夜通报紫宸来看他时,清彦心里是忐忑的。他不知道到底该如何面对紫宸。虽然不清楚紫宸和藏豫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凭着直觉也知道他们很在乎对方。
如果紫宸公子知道皇叔的事,一定会很伤心的吧……
清彦这样想着,耳边传来紫宸和伊竹的脚步声。
“殿下,可有感觉好些?”紫宸由伊竹搀扶着坐在清彦的床边,关切地问。
“嗯、嗯,好多了。让紫宸公子费心了。”清彦觉得心虚得很。紫宸的声音听起来轻弱无力,显然身体并没有恢复。这让清彦更不敢告诉他藏豫的事。
“事情的经过,紫宸已经问过四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