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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络笑道:“婚姻大事不是向来身不由己?”
贤妃不恼,仍旧温和地说道:“烟络既不反对嫁与沂儿,想必亦不会拒绝随军远行罢?”
烟络这才明白她一大早召见她的目的,答道:“娘娘原来为的是这个。”
“沂儿此去千里,本宫始终不能放心。”贤妃轻叹,“何况七年前之事……”
七年前,同样是突厥率兵犯境,两度侵及关中,进逼长安。他请命带兵,一去半年,倾力战事,虽得胜而归,却因杜宇风将军之死而郁结甚重,加之塞外半年心力交瘁的戎马生涯,回京后便大病一场——这是贤妃曾经告诉过她的。
烟络想了想,终于柔声道:“烟络愿随大军出征,不过,我一介女子,此举似乎不妥?”
贤妃嫣然一笑,嗓音柔软地缓缓说道:“本宫自有办法。”
……
是有办法。
烟络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奇怪到无敌的穿戴,忍不住想笑——无论怎样掩饰,一行都是大夫的人怎会不知她是女子?不过,却不敢有一句微词而已。
烟络笑过之后,望着茫茫征路,又渐渐生出苍凉之感。
黄沙漫漫。
她以前只是听说过“一将功成万骨枯”,听说过“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却不曾知晓真正的战争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甚至,不安于他这样犯险亲征,而那些京城里坐享其成的诸人又会安排怎样的结局等待他的归来,或者安排他的不归来?
黄河之西。
河西道。
领: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
彼时,突厥军陷瓜州,遂攻玉门军,围常乐,至瓜州城及祁连城下。
大军驻扎于祁连城,梁忠嗣之部死守瓜州。
祁连城因突厥兵临城下而处积极备战中。
两军尚无正面交锋,没有大的伤亡,烟络因此也不是很忙。闲一些的时候,她会在城里稍稍转悠,看见城楼附近一派忙于修筑防御工事的景象,然后和当地的居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聊,庆幸的是,因为京都大军的到来,大家虽对将至未至的战争有着担忧与不安,却都有满怀的退敌的信心和激情。
这一天,烟络被派往新筑的瓮城楼下诊治一名据说中暑晕厥的男子。
“这位先生……”一名妇人见了她格外年轻的脸,神情有些犹豫。
烟络蹙眉清了清嗓子,自诩还是学不来男人讲话的声调,于是就着自己原来的嗓音问道:“何事?”
简单的两个字教妇人脸上将信将疑的神情越来越明显。在这位军医到来前,当差的官兵已经反复掐过她丈夫的人中,仍旧不见他转醒。
“我相公连日苦干,方才昏了过去,官爷特别嘱咐过不可妄动,让他歇息一会就好。”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揽住男人。
烟络不理会她,俯身细细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男子,一手探他鼻息,一手取脉寸关,随即取出银针,利落地取任脉俞穴,素手微动,人便睁开了双眼。
妇人愣愣地仍在惊奇中,一时之间开不了口。
烟络看着她淡淡说道:“很遗憾,他不是中暑,而是中风脱证、中经络。方才已行回阳就逆,却免不了他短期内四肢软瘫、不能言语。”
妇人惊愕中轻轻推了一下男人,道:“相公你没有事罢?”
男子只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妇人脸色刹白,仰头道:“先生……”
烟络拍拍她的肩膀,道:“让他先歇一会,然后找辆车送他回去,尽早开始针灸,或许能有起色。”然后在随身的乌木箱子里翻出纸笔,认真地写道:廉泉、哑门、通里、三阴交、太溪、肩禺、曲池、手三里、外关、合谷、大杼、尺泽、曲泽、环跳、阳陵泉、足三里、解溪、悬钟、昆仑、三阴交、丘墟,将它交给妇人,继续嘱咐道:“若无起色,请医馆的先生试试这些穴位。”
妇人赶紧感激叩谢过。
烟络笑着挎上药匣穿出人群,仰头望了望烈日下已初具规模的坚固瓮城,转身寻找回营的小径。
阳光比长安的要来得耀眼。
风沙也要大些。
却是爽朗干净的天际。
烟络心情愉悦地走在回营的小路上。
道路两边绿草足有半人高。
干爽的空气里有草的幽香。
忽然,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烟络凝神望去,看清是睿王爷率领的河西军的装束,继续微笑着走自己的路。
马匹居然在她跟前停住。
烟络有些诧异地盯着蓦地奔至她身前,又蓦地扬蹄收势的马匹。
碧色的草,枣红的马。
然后,一道灼热的目光刺痛她的背脊。
她一直不愿抬起头来,终于还是在他逼人的凝视下放弃抵抗,试着象往常那样微笑着仰头注视他。
视线内,是一身戎装的英朗男子,面容温和沉静,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却在明媚的日光下深邃如隐于雾中,瞳仁收紧,(炫*书*网^。^整*理*提*供)有隐忍再隐忍的心情。
烟络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民女挡着路了?”
他不说话,双唇紧抿是一抹冷峻的弧线,那本就不深的唇色在他的用力之下淡了又淡。
烟络在他的目光中,不自在地搓了搓双手,道:“那个……啊!”
他不待她说完,迅捷地俯身揽住她腰际,一用力带她上马,接着扬鞭疾驰而去。
草原广袤无际。
与碧空相呼应。
枣红色的骏马纵情奔驰在天地之间。
烟络被他夹在马背上,终于忍无可忍地挣扎道:“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他充耳未闻,放任赤炼穿梭在青草间。
烟络捉住他的双臂,侧头看他,正要发火,却见他一脸苍白的颜色,额角是细细碎碎的汗珠,莹莹生光。
“你……”烟络刚刚开口,又噎下话去,不再挣扎。
他却猛地勒住缰绳,赤炼一声长啸,停了下来。
烟络望着突然停滞的天空,看了看他,撅了撅嘴唇,不说话。
他低眉静静地看着她的脸,神情由最初的怒意渐渐挣扎转为平静,许久,他有些嘶哑地低声问道:“你……为何不在长安?”
“我要下去。”她故意不回答他的问题。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变得柔软无比,“烟络,你不能下去。”
“为何?”她不服气。
他浅笑,笑容却还有些苍白,“这片草地上……全是牛粪。”
烟络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这样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来,真的是叫人忍俊不禁,便问道:“王爷如何知道?”
李希沂看着她的笑脸,答道:“河西之地乃我朝粮仓,这名声并非虚得。”
嘿嘿。烟络笑道:“原来粮食是这样种出来的。”
他待她笑足,才正色说道:“烟络,你为何不呆在京城?”末了,声线紧绷。
烟络止住笑意望向他,老实回答:“因为你娘担心你。”
李希沂神情一寒,闭口不再说话。
烟络调整坐姿,笑着说道:“别这样。我也想来这里看看。”
李希沂仍旧不曾展眉。
烟络拍拍他的手,岔开话题,不忘问道:“你好些了吗?”
“不妨事。”他虽不好过,嘴上还是一如既往地轻描淡写。
“那就好。”烟络笑笑,指着来时的路,道,“我要回去了,要不然,许先生会骂。”
“许先生?”他闻言眉心又是一蹙。
“王爷不知道?”烟络奇道,“许先生是河西军的军医头儿。”
李希沂低眉看她,神情严肃,“你随军医出京?”
她是随军医出京,所以,她还是回到了军医里去。
只是。
那天晚归并未被严厉守时的许先生唠叨,老先生只是瞪了她几眼,终是忍不住叹气——烟络不明白他为何叹气。
然而,在尚未来得及弄明白许先生的反应之前,她就被重新安置了一顶帐蓬,不大,却整洁温暖,更加重要的是,她一个人住,不再是和那些货真价实的先生们挤在同一个帐蓬里——自从被他在草原上逮住之后,她的际遇似乎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