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然后我就这么看着,牡丹开始气力不继,挥刀的动作愈来愈慢,可他周围的士兵却仿佛都被他的气势震住了,不敢向前,生怕有诈。
终于,牡丹站定,双刀撑在地上,似乎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却依旧将腰板挺得笔直。
然后,那颗骄傲了一辈子的头,慢慢地、慢慢地、低了下去,脸上浮现出一个不符合他风格的,温柔的笑。
他的目光清明依旧,却仿佛穿透了这人间地狱一般的地方,穿透了这儿的每一个人,穿透了时间、空间的天堑,直到一个永远没有人知道的、遥远的地方。
在那里,有他这辈子最重视、最珍爱,失去时也最为痛苦的东西。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
古扬终于回头,朝这边走来,士兵如潮水般退开,他径直走到牡丹身前,轻轻一推,牡丹整个人便向后倒去。
——似乎是,站着死了。
古扬俯下身来,在他袖中摸索,取出一个拳头大的小鼎,轻笑。
“欢喜世家,无量鼎……呵呵。”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再没看那个倒在地上的人一眼。
魏康笑笑,走到阿邙身前,道:“你跟你这位腻在一起也够久了。”
他这话说得温柔,却如同一柄重锤,狠狠敲在阿邙心上,我能看见,阿邙的眼神有一瞬是空茫的。
然后他拍拍阿邙的肩,“该舍的时候,就别这么婆婆妈妈的。”
阿邙好像才被惊醒,却又如同陷进了更深的梦境中,跟着魏康走到了古扬那一边。
魏康依旧站在古扬身后两步,仿佛看不见这儿修罗场一般的模样,自顾自道,“时间紧迫,不如君上就凑合凑合,我们在这里给你讲个故事?”
我只看着阿邙。
——他会给我一个解释的,一定会。
可是,为什么阿邙还是垂着头,什么都不说呢?
魏康好似瞧见了什么有趣的场景,一笑。
“若君上有兴趣的话,我们便从照国还在时开始吧。”
我木然点头。
“照国历妙尊十六年,君上登基,改国号为‘久’,年号‘闻扬’,这些你都知道。而你从前知道的,是不是你父亲早做好了准备,将你养在深山,保你一世平安无虞?”
我看着他,瞧他之后还要说什么。
“其实不是这样的。”魏康说得轻轻松松,“照国里姓凉的早就死绝了,杀人时是我一个一个亲眼看着杀的,我早做过调查,和凉家沾亲带故的,一个都没饶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我皱眉。
“当然,也包括那个小皇子,叫凉兮的。”
我瞪大眼睛,想说话,可张着嘴半天,脑袋里却一片空白。
“君上,按理说整个照国的人都有资格替照国献身,可就你没资格。你根本不是照国人,你生在天原,原本姓魏……呵,同我一样的‘魏’。你是穆兰遗留在天原的直系后代。有个人将你带到中原,打算将你藏起来。”
“那个人是牡丹教老教主,牡丹的师父。”
魏康停下来,皱了皱眉,似乎在犹豫究竟该如何解释,“都到这个份上了,我便是同你说一说也是无妨的。你可知道穆兰留下的三大秘宝的真正作用?”
“遣龙世家的遣龙珠,欢喜世家的无量鼎,上善世家的阴阳令,遣龙珠能号令天下万物,无量鼎一旦开启便不断汲取力量直至关闭,阴阳令能轻而易举将一件东西变作另一个模样。可几乎没人知道,它们分别象征的是天下轮回的三种状态,遣龙珠的‘释放’,无量鼎的‘汲取’和阴阳令的‘转化’。”
“而当三者合为一体,那便是‘娲皇水’——生死之谜。”
“传说上古时期女娲以泥浆造人,娲皇水就是生命的秘密,它可以代表全天下的一切,它便是生老病死,有它,活死人肉白骨生者死死者生不过是小儿科,天下只要是活着的,或者是曾经活着的,都为你所掌控,这天下再大,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费吹灰之力。可以说,娲皇水便是天道。”
“可是天道便是天道,落在凡人手里就是逆天,而逆天,则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献祭。”
“不说是将三件秘宝合为一体,就是分开使用,也是要以生命力作为代价的。这就是献祭。不过,献祭者,必须是纯正的穆兰血脉。”
“很不巧,君上,符合要求的人,恐怕这全天下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我低头,脑袋里乱麻麻一片。突然又闪过地宫中见过的那个画面——
“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大抵那个人也同我一样吧。生命的祭祀。
原来……原来穆兰秘宝的秘辛我早就知道,却从不理解它是什么意思。
(五十五)
【贰拾陆】
“阿邙究竟怎么回事?”我问。
魏康笑得一脸无所谓,“君上莫急。”
“但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教主不愿意娲皇水现世,却还是被我查出。当时君上你还小得很,却只认你那个老嬷嬷,我们几乎将你身边的人杀了个干净,惟独留下了她。那老家伙犟得很,我们慢慢腐蚀,终于,在十数年后,她也成了我们的人,只是那时候你已经大了,再将你接到我们身边,就不那么容易了。于是我们干脆给你一个照国国君的身份,那么你迟早也会陷入我们的网中。”
哈,他们说对了。
我盯着魏康,“你说……只留下了阿嬷一个?”
魏康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笑得更加开心,“没错,阿邙也是我们派过去的,他是田家人,若不是这回事儿,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是田家家主了。他可是我们走得最妙的一步棋。”
我听完他的话,只觉得完全陷入黑暗之中,眼前只有一根蛛丝,晃晃悠悠,却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看向阿邙,他又回过身去,不看我。
我说:“阿邙,你转过来,我问你,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阿邙没动。
我继续道:“回答我好不好?”
我自己都感觉到我的声音在颤抖,他却仍然保持着那个拒绝的姿态,不接受,不回馈。我几乎就要窒息。
为什么不否认呢?
明明他知道,他说什么我都会信,明明他知道,他这么做,真的会叫我活不下去。
到现在,他早就是我这一辈子最重要,也是唯一一个希望了。
每一秒时间的流逝都是一把把小刀子,慢慢地、慢慢地、剐着我的心。
终于,他道,“叫我田邙。”
终于,我的心空了,或者说,已经没有心了。
“之后的事情你也经历过了,我也不多说。总之就是现在这模样了吧。我、田涉韩,阿邙,慢慢地告诉你关于照国的事情,不过你在将军府里找到魏家家谱倒是出乎我预料,所幸没有造成什么问题,不是么?泥足深陷,动弹不得。”
魏康的表情很平静,仿佛这就是理所应当的。
“君上,跟我们走……嗯?”
魏康话说到一半终止了,因为他发现,古扬手中执剑,而剑,就架在他脖子上。而另一边,躺在地上的,似乎已经死去了的牡丹慢慢地站了起来,远远地瞧着这两个人,嘴角带笑,全然没有先前那般虚弱模样。
“君上……你这是……”魏康的声音沉凝得可怕,只盯着古扬。
古扬却笑得轻松,就这个姿势开了口。
“还记得楚留鸿么?”
魏康一愣,似乎不明白古扬突然在这时候提到这个人是做什么。
“定远大将军。”古扬揉了揉魏康头发,语气仍然温柔,仿佛是在欢好之后同爱人亲昵地交换誓言,“当初他远征天原的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你魏家祖上是谁了。”
“是穆兰啊魏将军,天原算得上是你的半个故乡了。可你,不仅帮助楚留鸿将天原整个儿地灭了,还将天原国中的武士全部召集起来,送了个军队给我,才叫我之后赢照国赢得那么容易。”
我灵光一闪,想起从前了解到的事情。
大将军古扬远征西域回乡后,还带回了一群士兵,相貌、衣着皆异于中原人士,名“聚华军”。
在加上从前在魏家家谱上猜测得到,如今已在古扬的话中得到证实的——魏康是天原人氏……
我脑海中浮现当时在家谱中看到的“魏康,忘国仇,欺祖宗,逐出魏家,不计入家谱之内。”
原来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