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对一屋子儿子儿媳使了个眼色,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默不作声出去了。
老太太进来先给沈嘉文夹了几个核桃递过去:“尝尝,今年新下来的,可香了。”
沈嘉文把核桃仁儿握在手里:“大娘,有话您就直说吧。我脑瓜儿不好使,别再整出啥误会。”
“你说你从小到大,你大伯对你咋样。”
咋样呢。都是那么遥远的事了。他记得有一回大伯单位上司给了两个苹果,拳头那么大,那时候苹果是稀罕东西,大伯拿了一整个给沈嘉文,三个哥哥只能分着吃一个。还有一回他感冒发烧,大伯给他买过一碗两毛钱的冰糕。那时候的冰棍三分钱一根儿,大伯一个月工资才三十二块五。
沈嘉文松开手,咬了一口桃仁,生的,涩而苦,照奶奶当年炒的差老远了。
老太太瞄了沈嘉文一眼,接着说道:“你大伯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好,这不,开春时住一回院,切了小半个胃,人遭罪不说,钱也跟着遭罪。你也知道,你几个哥哥日子过得也不好,买卖不好干,没什么钱,可是我哪能看着老头子有病不给治……再说卖掉老屋的事,你爸爸也是知道的。”
沈嘉文心里一阵刺痛,手心里嘎巴嘎巴地脆响几声,被大娘敲核桃的声音盖了过去。
“你妈那边的人,早多少年就没了联系。要说家人,还是咱们是一家人不是?亲兄弟,也不是外人,能帮你就帮一把呗,对你而言,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帮?怎么帮?
他三哥当年进他店里不到一个月,账上就短了五万块。那几年钱有多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亲戚里道,沈嘉文不好说什么,把人劝回去了事。为此还和伯父家翻了一回脸,两年多都没上门。
“大娘,跟您说实话吧,我三哥他不是个做生意的料。”目光短浅,见了钱就想着分,偏偏还不肯吃苦,一上来就想着做大老板。真要这么容易,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穷人?
“家里为了给你大伯看病,加上公产房过户,早把底都掏空了。我们老两口又都退休了,可是这日子还得过不是。这人活着,谁都离不了谁,就是你帮着我我也帮着你,你说是不是,你爸爸当年高考,你当年上学,也都是我们供的你不是?文文啊,大娘知道你现在日子过好了,可是人不能忘本你说对不?”
“当年究竟是怎么个样子,咱心里都清楚,您不用老拿这话点我,没意思。大伯如果再住院,单据拿给我,我会尽力。但是他归根结底只是我伯父不是我亲爹。您当年自己说过的话可别忘了。”
老太太脸色变了变,强笑道:“一时的话赶话,你这孩子,跟自己家人记的什么仇呢……”
沈嘉文起身,把核桃仁丢回袋子里:“奶奶的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外屋响起孩子尖锐的哭声,沈嘉文循声出去,二哥家的女儿被泼了一身热汤,站在方厅当间儿嚎啕着,淇淇躲在角落里,一脸不安。二嫂跑过去怒道:“这是哪个做的!”小姑娘只知道哭,说不出话,最年长的哥哥四下张望,一指淇淇:“他!”
淇淇惊讶地瞪大眼睛。
二嫂立时就不乐意了,回头见沈嘉文面色不豫,强笑道:“淇淇太小不懂事,四弟你倒是看着点他……”
沈嘉文把淇淇领到自己身边。宝宝往他怀里钻,一脸委屈。沈嘉文拍拍他的背,抱起来悠了悠。
二嫂的女儿哭了一阵,又和哥哥弟弟闹作一团。几个大孩子冲到阳台去放小鞭炮和烟花。沈嘉文伸出修长的一对食指,牢牢堵住儿子的耳朵。淇淇还是被烟花和声音吸引,挣扎着往阳台跑,被沈嘉文一把捞回来,夹在胳膊底下,往大屋去了。
沈父正坐在大哥床头,低低说着什么。见儿子带着孙子进来,眼神扑朔:“过来,给你大伯瞧瞧。”
沈嘉文把淇淇抱到床前。大伯伸出枯瘦的手摸摸淇淇的小脑袋,慈爱地笑了:“跟文文小时候长得挺像的。”淇淇有点怯,想往后躲。大伯苦笑一下:“成了这个样子,都招小孩子讨厌了。”
沈嘉文心里一酸,温声安慰:“没有的事,淇淇太小,怕生,又不记人,跟您熟了慢慢就好了。”大伯点点头,回身从床头柜抽出一张四个老头,塞到淇淇的小兜里:“留着,大爷爷给你买糖吃的,不用给爸爸。”
淇淇伸出小手,两头抻着那张钱,好奇地上下看着。沈嘉文把它折好塞回淇淇的小兜里,顺便把扣子也系上:“好好留着,来,谢谢大爷爷。”
淇淇抬头,奶声奶气地:“谢谢大爷爷。”
大伯立刻笑起来:“好好,真是乖孩子……”紧接着又叹道:“老屋的事,是大伯对不住你……”
沈父截断道:“不用跟他说,妈在天有灵,也断不会说你的不是。”
沈嘉文摇摇头:“没事的,大伯不必放在心上。以后要是有用着我的,只管开口就是了。”奶奶留给他的老屋,是大娘直接找沈父商量卖掉的。父亲做了儿子的主,原也没什么不对的。
大伯跟着也长长叹息一声,良久,轻声道:“你大娘她……唉,她一辈子就是那个样。陪我吃了这些年的苦,我不好说她什么。你对大伯的好,大伯都记得,大伯没白疼你。往后你大娘和哥嫂再说什么,你不愿理会,不理会就是了。还有一桩事,就是甭管你有多少钱,千万别借给小三儿,有去无回。那孩子,唉……老二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老人眼光哀凉,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嘉文握住大伯布满老茧和皱褶的手,手心里传来的凉意让他有些难受。“别想这么多了,您得好好养病才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后慢慢大家都能过得好,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大伯轻轻一点头:“去吧,吃点零嘴儿,你爸陪着我就行了。”
沈嘉文点点头。老爷子又摸了摸淇淇的小脑瓜,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
晚饭很丰盛,大鱼大肉。可是淇淇年纪太小,很多东西吃不得,只能吃了两个饺子,坐在沈嘉文怀里干瞪眼。三哥在一旁吞云吐雾,大嫂有点不高兴:“三弟,那烟就别抽了,孩子都小,别让你呛着。”
老三嘻嘻哈哈笑道:“过年么,一年就一回,破个例,啊。”
沈嘉文把淇淇抱下桌。淇淇咳嗽了几声,沈嘉文心疼地抱起他,倒了杯白水给他顺气。沈父也下桌了,抱起淇淇颠了颠:“怎么好像也没怎么长胖。”
沈嘉文话在嘴边转了又转,变成:“秋天病了一场,身体一直没调养好。”
沈父瞪了他一眼:“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末了又面现忧色:“这可怎么办,孩子没人照顾……”
沈嘉文掏出皮夹,抽出一沓大钞:“爸,大伯家孩子的压岁钱就说是你给的吧。我带淇淇先回去了。”
沈父数出六百元,余下的又塞回给沈嘉文:“够了,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别钱一多就不拿钱当钱。”
沈嘉文一点头:“等退休上我那住去吧,我在山水华庭买了一套小别墅,那边背山临水,环境很好。不愿意的话,蓝湾春都我也看中了一套,跟老赵打了招呼,有时间你过去瞧瞧吧,看看合不合心意,总住职工家属楼也不行,那房子都多少年了……”
沈父不耐烦地一摆手:“你别管,我还没退休呢。”
“随您吧,您要不去看那我就自己定了。”言罢给淇淇穿戴好,在漫天鞭炮声里抱起儿子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不到五点便夜幕四合。年三十儿,街上一片寂寞的喜庆。流光满眼,鞭炮声噼里啪啦几乎一刻不歇,像喘不过气来似的。与其相对的是马路上的空旷,几乎没有人,车也很少。撒了融雪剂的路面白日里泥泞得不行,这时候却全部冻成了坑洼的黑冰。沈嘉文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往家的方向缓慢行进。以往常走的路面最近恰好施工到一半,大半条街挖成了没人管的壕沟,无奈又要从新城区绕路。车子路过知味居,他看了一眼,客流似乎不必平日少多少。这些年南方开始流行天价年夜饭,一顿十几万到几十万不等。沈嘉文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想起鲍师傅不高兴的模样,他有点愧疚。好几年春节都拦着不让人回家,确实是有点不近人情,但也只能靠奖金来弥补了。鲍师傅扬言明年春节说什么也要休假,沈嘉文昧着心打太极,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嘛。
淇淇在副驾上有点打蔫儿,身子瑟缩起来。沈嘉文见状把空调又开大了一点。
依然是恼人的信号灯。交通岗上空荡荡的,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