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卿此言,竟是怪朕欲加之罪么?”皇帝缓步下阶,唇角微动,多了一丝玩味神色。
“臣不敢。”严凤诉顿一顿,又道:“蒙皇上倚重,朝中六员殒命之事,一直由臣来查办,臣子愚钝,竟不知何处有证,可证这六人之死……乃家父所为。”
“爱卿……这是在质疑朕?”大抵是醉酒,皇帝脚下踩空了一下,好在并未滑倒。他沉吟一声,回头唤道:“如此,高令史!”
殿内应声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吏部尚书苏清晗一手提拔起来的朝中新秀。
高令史走上前来道:“个中曲折情由,便由下官来细细地说与严少卿听。”
严凤诉瞥他一眼,突然冷哼一声,轻轻一笑。
高令史视若不见,从袖中取出一物道:“死去的六人皆因中蛊而殁,这一点严少卿是知道的了。”
他展开手中物事:“这是誊抄的涉事花楼的一本账簿,里面的账目大有乾坤。明面上并无差池,暗地里却悄悄抹去了大把银两,这些银两,经下官反复核查,是被辗转送去了西北边关。”
严凤诉似是被人醍醐灌顶,惊疑不定地看一眼褚良远,却见他同样是一副震惊神色。
白沐晕晕沉沉地想:原来严相果真与突厥勾结,并且是通过褚良远!难怪褚大掌柜总是莫名失踪又突然出现。这也就无怪乎他此刻为何一头银丝换青发,站在突厥王身侧了,细细看来,褚大掌柜面相特征,倒真是与这突厥面相有几分相似。
白沐突然又想起前几日苏大哥帮自己清帐,想起醒来之时手中攥着的一页账目,想起来那人素来记性就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那页纸张未及细看,此刻还揣在胸口,此时便像是星点火苗,炙烤地人心间刺痛。
褚良远花楼茶楼两头跑,又要防着吏部明察暗访,定然是想把账册留在茶楼以避人耳目,没想到竟被自己失手取错。又正好被苏大哥拿在手上,看在眼里,记在心间……
白沐想,此刻高令史手中账册,定是苏……苏尚书亲笔。
高令史总结道:“严府和突厥勾结有染,想来严少卿是无话可说了。”
“再看此物,”高令史又拿出一物,问道:“严少卿可觉得眼熟?”
高令史手中赫然是一枚白玉,那玉质地精良,雕工精细,一看便不是俗物。
“这是方才从一位少年手中所得,这位少年精通武艺,通晓巫蛊,善用蛊术伤人害命,月前更是乔装改扮,行刺当今圣上。”高令史摇摇头,道:“如果下官没记错,不久前的夜里,曾见过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出现在早先的翰林院编修——白大人白沐身上。”
虽然身处安全之处,骤然被点名,白沐仍是禁不住打了几个寒颤。
想起先前高令史曾对自己说,不管白公子在不在场,白公子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
这应是奉了苏大哥之命,可是此刻将自己单独提出,又算什么?这究竟是是高令史自己的意思,还是受了同样的人点拨?
正痹痛连连疑惑不解,听见殿中那坑害自己十数年,从来风流轻佻没个正形,此刻却笔直端挺的跪着,面目神情也难得的一本正经的,犯下了大逆不道图谋不轨之罪的……祸害,一字一顿地道:“这玉佩,是本官之前拿去给白沐赏玩。”
他说:“跟他没有半分干系。”
第49章 水落石出(四)
“那么这枚玉佩,当属严少卿所有了。如此说来,严少卿是承认与加害朝中六名大臣的少年,也就是日前那行刺圣上的歹徒相勾结,图谋不轨欺君罔上?”
高令史回身拱手行礼道:“禀皇上,下官想要说的已然说完,这便去带那少年刺客前来对质。”
夜风彻骨,吹得身上的冷汗层出不停,白沐只觉遍体脱力周身泛寒,冷似三九玄潭,然而伸手抚额,却是一片滚烫。
“高令史且慢!”严凤诉如梦方醒般出声道:“方才高令史所言,可是吏部尚书苏大人之意?”
高令史脚步稍顿,不置可否。
“不对啊……大大的不对!”严凤诉极其夸张的叹一口气,缓缓回忆道:“那日我与苏大人半道偶遇,便邀他附近茶楼小坐,哪知适逢那楼里有人斗殴,未能尽兴,于是我和苏大人商议,相携去大理寺把酒一叙。”
皇帝慢慢回转身来,似乎对这个话题颇有兴味。高令史见皇帝沉吟不言,亦不发怒阻止,也就只好站在原地听着。
“酒酣耳热之时,本官与苏大人聊起花楼里那六起杀人命案。”
白沐隔着水听他慢悠悠的回忆,知道这厮是在说那天茶楼里自己和莫篱打架那事,不仅又急又怒,心口直跳眼冒金星。谋逆这事儿举足轻重,抛开两人多年情分不说,这事儿平白沾惹到自家老头子,害老头子一介文官跑去边关生死不明,也得另当别论。
那边头严凤诉恍似不知此刻危急,甚至慢悠悠的学起了两人对话。
“我说,这六个倒霉鬼实乃中蛊而死,苏大人和下官在大理寺的地底下已经是调查清楚的了。巫蛊之家下蛊方法向来各有不同,京中此时此刻有何善蛊之人,其实查起来着实不难。”
“苏大人点头道,严大人机智敏慧。是了,日前刺客行刺圣上之事,俨然已过数日,想必大理寺应已查出端倪,严大人也心中有数。”
严凤诉忆到这里,叹口气摇头道:“可惜苏大人谬赞了……对那刺客之事,本人实在是不甚清楚,于是只好把自己所掌握的其它情况倾囊相告,以转移话题。”
殿里殿外虽然人数众多,却静的出奇。连说话人声音里的喜怒哀乐,也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于是在下说道,真是巧得很,方才在那茶楼里就遇上了一个善蛊之人。”
“岂知在下说完这句话,苏大人却丝毫不惊不奇。苏大人说,方才在那茶楼里看见一位少年腰缠金环,金环乃是剧毒之物,若非自幼熟养,便只有楚南莫家可以驾驭。”
“在下当时万分地惊喜交加,原来苏大人和在下想到一起去了。于是由衷赞叹道,苏大人不愧为半个楚北人,对这楚南莫家倒也知之甚深。”
白沐远远地听见,脑中不由浮现出两人不动声色互揭底细的场景,心里就把严凤诉从头到脚骂了十七八遍,果然是什么事情也瞒不过这厮。
“我说,大理寺向来不养闲人,既然苏大人明察秋毫之末,下官就不妨把话挑开了说吧!下官已有九成把握,连杀六名大员之人,按其作案手法、手段、时间,以及作案习惯、当属同一名少年所为,本官业已查明,此少年姓莫名篱,此刻正栖身一间茶楼。”
“苏大人点头应道,养蛊之人身有奇香,寻常难以察觉。那日圣上在茶楼遇刺之前,不知严少卿可有察觉一二?”
远处千秋阁外,白沐靠了柱子缓缓滑下,只觉得身上疼痛更甚先前,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着:费了半天心思,原来一个也没能瞒住……
“听了这话,在下幡然醒悟,连连答道,原来这小莫公子竟就是行刺圣上的真凶,多谢苏大人点拨。不过……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花楼命案和行刺皇上,这两桩事儿看似无关,实则一件。想来那莫篱痛恨官府才有此作为。事到如今既已水落石出,不如就由下官去捉了莫篱交差。这案子本就隐秘行进,宜小不宜大,就不要再牵连上别人,比如那家茶楼里别的人。”
严凤诉说的有些累了,停了一刻才接着道:“苏大人似乎有些头疼,伸手揉了半天鬓角,点头道,如此,也无不可。”
这最后一句话,严凤诉放缓了声音,放低了声线,倒也学了个惟妙惟肖。白沐听他说着,眼前似乎就能看到那袭风姿清雅的身影。
“还有呢?”皇帝走到严凤诉身前,慢慢蹲下身去问道。
殿内静的听不到一丝杂音。皇帝直视前方,病态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个冷笑,内藏三分三分阴冷,衬着暖色烛火,原本俊朗英气的脸却偏生有几分阴森可怖,见者生寒。
严凤诉被这样的目光直视,却毫不动容,反而无谓笑笑,接着道:“当时我在后面又追问了苏尚书一句,我问他:朝中近日有些流言蜚语,有胡乱猜测的,又有说那花楼之事并不简单,幕后主使乃是我严府一家。此番下官贸然结案,难免有偏私之嫌,不知苏大人可有想法?”
“哦?旬采当时是怎么说的?”
“记得当时苏大人笑的很好看,严相夙兴夜寐衷心为国,岂能是背后谋划叛逆之人?花楼一事,与严相、与严府无关。”
皇帝牵动唇角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