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来?我怎么能不来?大半夜的,这么冷,也不知道添件衣服。奴才都是摆设,还是怎么的?挺大的人,就知道惹人生气!”,嘴里嗔怪他不仔细身体,却还是吩咐人把从府中带来的衣裳拿出来,看他这状况,就知道平日里被伺候惯了,从不懂得照顾自己,往后可如何是好,叫人担忧牵挂。
“奴才只知伺候,听差遣,谁会多事惹是非,管你冷暖。可澜儿来就不一样了,天底下,唯独我老婆疼我,现如今,先皇额娘都不在了,记挂我的人,就剩澜儿一个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日日夜夜,全是往事在眼前,想的心都快炸开了,几次都想抗旨回家。可是,郊外寒凉,我又怕你会来,担心牵挂,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多话的人,此时却倚在我肩上,幽幽叙说着心事,可见是处境寂寞凄凉,心里一酸,怕又要落下泪来。
“好了好了,我来了……”,揽住他肩膀,脸轻轻蹭上他鬓角,这样的日子,让人揪心的疼痛,若我能陪你看尽世间风景,该有多好。
没几日四哥对十四的禁锢松懈了许多,准许我和他在汤泉的几处行宫别院随意居住,虽精神日渐衰弱,可自由自在的日子,愈发令人向往。
骑马、赏花、听雨、望月,往昔多少可遇而不可求,竟在此时实现,两两相伴,自由自在,日子美的不似真实。
四月初梨花落尽,十哥奉旨回京,才踏进城门没多久,就被削爵圈禁。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近年来,先帝的儿子零零落落,被整治的也没剩几个安好,他是当年八哥身边风口浪尖的人物,如何就能逃得脱?
再后来,弘春也因八哥的事情牵连,被革除了爵位,皇上手谕宗人府,说春儿之前是被格外施恩才命其效力于朝廷。如今十四和八爷都没有在圣上面前效力,他也革去贝子算了。四哥当真小孩子脾气,有话直说就算了,反正大家都明白,当初给弘春封贝子爵位,无非是恶心十四罢了。四年征战西北,回来皇上就赏儿子个同自己一样的爵位,颜面何存。
如今,弘春被削了这莫名其妙的贝子爵位,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打小就能看出来,四哥不待见春儿,起起落落的,平白折腾了孩子。
春儿来汤泉请安,决口未提革职的事情,还是十四问起,他才吞吞吐吐讲出实情。这孩子倔强好强,随了他亲娘浅香的脾气秉性,一点委屈受不得;如今皇上明摆着告诉他,是受了伯父八爷和父亲十四爷的牵连,才革除爵位。他心中不服气,也对十四有埋怨,只是碍于孝道礼教,不敢讲明,所以一直别别扭扭阴沉着脸色,惹得十四心里也不痛快。
“春儿,放宽心,记住一句话,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随意,任天边云卷云舒。男儿志在四方,断然不能为了点点功名,就失了气节!”,这话说出来了,依着弘春的脾气性情,也未必参的透、看的开,恐怕是不(炫)经(书)历(网)大的波折,且悟不出其间的道理。
只是想解开他对他父亲的心结,现在弘春满心都认定自己是被十四牵累,误了功名前程,这道理如何讲得通?世事流转,如同轮回,当年浅香记恨十四耽误她的大好年华,如今弘春也埋怨十四牵累了他的锦绣前程。
当真替十四爷冤枉,可知命运沉浮,谁又主宰的了旁人。
“是,儿子谨尊额娘教诲……”,他言语说的恭敬,可神情冷漠,可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叹如今孩子大了,有了主心骨,谁还肯听半句劝诫。
无意偏头望了望十四,他却也是声色不露,在人前永远都是挺直脊梁,不输半点傲气。可我总是替他难过怜惜,境遇如此,还是难改倔强,明明心里不好受,可半句软话都不肯轻易流露,若当真自己离去,天底下,谁能再听他说句心里话。可他越是强撑气势,就越让人难过,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往后日子还长,总要,想个办法才好。
“澜儿看……”,眼前的男人笑靥明媚,如同十几年前的少年郎,这些日子境遇虽困苦,他却常常开怀,好像忘却了尘世烦扰。澜儿澜儿挂在嘴边,就好像少喊一句名字,我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可你的澜儿已渐渐不支,身体的精神好似被抽离,如日薄西山,心中明知不能再陪你多久,可看他温存缠绵如往昔,我若这时扫了兴致,该有多残忍。倘是先皇还在,他是征西的抚远将军王,荣耀功名爵位在身,我也好了无牵挂的离去,偏偏这个凄凉境遇下,怎么忍心留你世间独自孤苦。
“十四,你等等我……”,夏末午后,阳光耀眼温暖,扫在身上都泛起微尘,总有件一辈子的心事,要是来不及和他分享,两个人恩爱一场,会有多遗憾。
“你别走!”,猛的被他将手攥住,眼中全是惶恐不安,可见他表面装作随意开怀,心里有多怕孤独,心口一阵抽紧,疼的快要喘不过气。
“甭怕,我不过是去换件衣裳,你踏实等我就是了……”,抚上他脸庞,到底孩子心性,往后的坎坷沧桑,留你一个人,如何走的坦荡。
衣裳是前日里/炫/书/网/整理箱子时,被丫鬟翻出来的;心事却是这十几年都未曾忘记的,十四说,如同梗在他心口的一根刺,扎进去疼,拿出来更疼。既然终归是分离,不如,趁年华容貌尚在,了了这件心事,化开这根刺。
“十四爷,轿门不用踢了,箭也没必要再发了,反正这十几年,您的下马威,我也见识了不少。可是,盖头,您总要揭开吧……”,隔着薄薄红纱,透出眼前人惊愕的神情。身上的衣裳压箱底存了十几年,如今,可算是让心心念念的人,看了一眼,也算此生无憾。
“澜儿,这是……”,他揭开我头上缀着珍珠璎珞的红纱盖头,眼底是无尽的柔情,眉间写满疑惑,却又迟迟不肯再开口询问,恍惚间,岁月流转,不知身在何方。
“这衣裳,说来话长……”,索性将盖头放在膝上,同他坐在檐下,暖暖阳光落在珠翠织锦的红色缎子上,晃的人张不开眼睛。
“还是我十四岁那年,我家老祖母过五十寿辰,当时江宁织造的夫人来贺寿,私底下就送了这件衣裳。是仿制前明孝靖皇后的‘红素罗绣平金龙百子花卉夹衣’,照理说,是大逆不道的东西。可绣法已经失传,织造夫人托付皇商人顾氏绣庄的主人,用了半年的时间,亲手绣了这件以前明皇后规制的百子衣,以金线绣有九龙,百子图之间,绣金锭、银锭、方胜、古钱、宝珠、犀角、珊瑚、如意,还配上桃花、月季、牡丹、荷花、菊花、梅花来应景四季。朱红色的地上配枣红、水红、粉红、普蓝、藏青、浅蓝、月白、艾绿、黄绿、茶绿、孔雀绿、中黄、宫黄、驼黄、山茶黄、驼灰、浅褐、牙白,金彩夺目。针法需有穿丝针、抢针、网绣、铺针、平金、斜缠、盘金、松针、打籽、扎针、擞和针十几种。这样复杂的绣工针法,恐怕早已失传,美成这般的衣裳,说句大不敬的话,恐怕大清朝的皇后,都没有一个人,有造化将其穿在身……”,绝非假话,若不是当年江宁织造有求于完颜家,恐怕这件惊世的百子衣,就随着大明朝灭亡,失传于世间了。
“既是大逆不道的罪过,怎么到今天,福晋又想着给我看看……”,他靠在柱子上,嘴上虽嗔着大逆不道,可神情却舒展坦然,到了这个时候,谁还管什么礼数国法,一辈子了无遗憾,才是真实。
“这件衣服穿在身上,足以风华绝代,祖母送给我的时候,说若是今后得个如意郎君,就把这耀目光华,绝世风姿给他瞧瞧,许个百年好合、多子多福的彩头,正因是逾制犯了礼法,才成了少年夫妻共守的秘密,两人守一辈子,多让人艳羡。可我说,自己是要去京城选秀女的,若是嫁了皇上,这衣服就成罪过,可如何是好?祖母说,那就一把火烧了,看个璀璨繁华。这衣裳,我留了近二十年,先前弘明大婚的时候,我想送给儿子媳妇,可还是舍不得,因为,你都没看我穿在身上……”,若自己心爱之人没见过,那所谓的风华绝代,无非就成了虚浮的名头,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