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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2 / 2)

“那,你等着瞧!我会叫你们的皇上送给我一乘大轿,八个人抬着!”

“对!牧师!牧师应当是头品官!您可别忘了,您戴上红顶子,可也得给我弄个官衔!我这儿先谢谢牧师啦!”眼睛多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

牧师咔咔咔地笑了一阵。

商议了许久,他们最后决定:牧师不坚持坐大轿,眼睛多也不必骑马,只雇一辆体 面的骡车就行了。眼睛多见台阶就下,一来是他并没有不从马上掉下来的把握,尽管是 一匹很老实的马,二来是若全不让步,惹得牧师推翻全盘计划,干脆连跟班的也不带, 他便失去到定宅吃一顿或得点赏钱的机会。

宴会时间是上午十一点。牛牧师本想迟起一些,表示自己并不重视一顿好饭食。可是,他仍然起来得很早,而且加细地刮了脸。他不会去想,到定宅能够看见什么珍贵的 字画,或艺术价值很高的陈设。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是去看看大堆的金锭子、银锞子,和 什么价值连城的夜光珠。他非常兴奋,以至把下巴刮破了两块儿。

眼睛多从看街的德二爷那里借来一顶破官帽。帽子太大,戴上以后,一个劲儿在头 上打转儿。他很早就来在教堂门外,先把在那儿歇腿的几个乡下人,和几个捡煤核的孩 子,都轰了走:“这儿是教堂,站不住脚儿!散散!待会儿洋大人就出来,等着吃洋火 腿吗?”看他们散去,他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威严,非常高兴。然后,他把牧师的男仆叫 了出来:“我说,门口是不是得动动条帚呢?待会儿,牧师出来一看……是吧?”平日, 他对男仆非常客气,以便随时要口茶喝什么的,怪方便。现在,他戴上了官帽,要随牧 师去赴宴,他觉得男仆理当归他指挥了。男仆一声没出,只对那顶风车似的帽子翻了翻 白眼。

十点半,牛牧师已打扮停妥。他有点急躁。在他的小小生活圈子里,穷教友们是他 天天必须接触到的。他讨厌他们,鄙视他们,可又非跟他们打交道不可。没有他们,他 的饭锅也就砸了。他觉得这是上帝对他的一种惩罚!他羡慕各使馆的那些文武官员,个 个扬眉吐气,的确象西洋人的样子。他自己算哪道西洋人呢?他几乎要祷告:叫定大爷 成为他的朋友,叫他打入贵人、财主的圈子里去!那,可就有个混头儿了!这时候,他 想起许多自幼儿读过的廉价的“文学作品”来。那些作品中所讲的冒险的故事,或一对 男女仆人的罗曼司,不能都是假的。是呀,那对仆人结了婚之后才发现男的是东欧的一 位公爵,而女的得到一笔极大极大的遗产!是,这不能都是假的!

这时候,眼睛多进来请示,轿车已到,可否前去赴宴?平时,牧师极看不起眼睛多,可是又不能不仗着他表现自己的大慈大悲,与上帝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现在,他心 中正想着那些廉价的罗曼司,忽然觉得眼睛多确有可爱之处,象一条丑陋而颇通人性的 狗那么可笑又可爱。他爱那顶破官帽。他不由地想到:他若有朝一日发了财,就必用许 多中国仆人,都穿一种由他设计的服装,都戴红缨帽。他看着那顶破帽子咔咔了好几声。 眼睛多受宠若惊,乐得连腿都有点发软,几乎立不住了。

这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北京的天空特别晴朗可喜。正是十一点来钟,霜气散尽,日 光很暖,可小西北风又那么爽利,使人觉得既暖和又舒服。

可惜,那时代的道路很坏:甬路很高,有的地方比便道高着三四尺。甬路下面往往 就是臭泥塘。若是在甬路上翻了车,坐车的说不定是摔个半死,还是掉在臭泥里面。甬 路较比平坦,可也黑土飞扬,只在过皇上的时候才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干净那么三五 个钟头。

眼睛多雇来的轿车相当体面。这是他头一天到车口①上预定的,怕临时抓不着好车。

他恭恭敬敬地拿着那本精装《圣经》,请牧师上车。牛牧师不肯进车厢,愿跨车沿儿。

“牧师!牛牧师!请吧!没有跟班的坐里面,主人反倒跨车沿儿的,那不成体统!”

眼睛多诚恳地劝说。牧师无可如何,只好往车厢里爬,眼睛多拧身跨上车沿,轻巧飘洒,十分得意。给洋人当跟随,满足了他的崇高愿望。车刚一动,牧师的头与口一齐出了声,头上碰了个大包。原来昨天去定车的时候,几辆车静静地排在一处,眼睛多无从看出来 骡子瘸了一条腿。腿不大方便的骡子须费很大的事,才能够迈步前进,而牧师左摇右晃,手足失措,便把头碰在坚硬的地方。

“不要紧!不要紧!”赶车的急忙笑着说:“您坐稳点!上了甬路就好啦!别看它 有点瘸,走几十里路可不算一回事!还是越走越快,越稳!”

牧师手捂着头,眼睛多赶紧往里边移动,都没说什么。车上了甬路。牧师的腿没法 儿安置:开始,他拳着双腿,一手用力拄着车垫子,一手捂着头上;这样支持了一会儿, 他试探着伸开一条腿。正在此时,瘸骡子也不怎么忽然往路边上一扭,牧师的腿不由地 伸直。眼睛多正得意地用手往上推一推官帽,以便叫路上行人赏识他的面貌,忽然觉得 腰眼上挨了一炮弹,或一铁锤。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没来得及“哎呀”一声,身子已 飘然而起,直奔甬路下的泥塘。他想一拧腰,改变飞行的方向,可是恰好落在泥塘的最 深处。别无办法,他只好极诚恳地高喊:救命啊!

几个过路的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了上来。牛牧师见车沿已空,赶紧往前补缺。大家仰 头一看,不约而同地又把眼睛多扔了回去。他们不高兴搭救洋奴。牛牧师催车夫快走。 眼睛多独力挣扎了许久,慢慢地爬了上来,带着满身污泥,手捧官帽,骂骂咧咧地回了 家。

定宅门外已经有好几辆很讲究的轿车,骡子也都很体面。定大爷原想叫牧师进后门,提高自己的身分,削减洋人的威风。可是,女眷们一致要求在暗中看看“洋老道”是什 么样子。她们不大熟悉牧师这个称呼,而渺茫地知道它与宗教有关,所以创造了“洋老 道”

这一名词。定大爷觉得这很好玩,所以允许牛牧师进前门。这虽然给了洋人一点面 子,可是暗中有人拿他当作大马猴似的看着玩,也就得失平衡,安排得当。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儿领着牧师往院里走。小童儿年纪虽小,却穿着件扑着脚面的 长衫,显出极其老成,在老成之中又有点顽皮。牛牧师的黄眼珠东溜溜,西看看,不由 地长吸了一口气。看,迎面是一座很高很长的雕砖的影壁,中间悬着个大木框,框心是 朱纸黑字,好大的两个黑字。他不会欣赏那砖雕,也不认识那俩大黑字,只觉得气势非 凡,的确是财主住的地方。影壁左右都有门,分明都有院落。“请!”小童儿的声音不 高也不低,毫无感情。说罢,他向左手的门走去。门坎很高,牧师只顾看门上面的雕花, 忘了下面。

鞋头碰到门坎上,磕去一块皮,颇为不快。

进了二门,有很长的一段甬路,墁①着方砖,边缘上镶着五色的石子,石子儿四围 长着些青苔。往左右看,各有月亮门儿。左边的墙头上露着些青青的竹叶。右门里面有 座小假山,遮住院内的一切,牛牧师可是听到一阵妇女的笑声。他看了看小童儿,小童 儿很老练而顽皮地似乎挤了挤眼,又似乎没有挤了挤眼。

又来到一座门,不很大,而雕刻与漆饰比二门更讲究。进了这道门,左右都是长廊,包着一个宽敞的院子。听不见一点人声,只有正房的廊下悬着一个长方的鸟笼,一只画 眉独自在歌唱。靠近北房,有两大株海棠树,挂满了半红的大海棠果。一只长毛的小白 猫在树下玩着一根鸡毛,听见脚步声,忽然地不见了。

顺着正房的西北角,小童儿把牧师领到后院。又是一片竹子,竹林旁有个小门。牧 师闻到桂花的香味。进了小门,豁然开朗,是一座不小的花园。牛牧师估计,从大门到 这里,至少有一里地。迎门,一个汉白玉的座子,上边摆着一块细长而玲珑的太湖石。 远处是一座小土山,这里那里安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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