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若华道:“唉,云儿,你不知道,他母子两个自小被弃,我们也不是没动过他的主意,但几次试下来,现他倒是似乎在盼着这个儿子早死,恨不得我们代为下手呢。你带他回来,怕是没甚么用处。”
我无声笑了笑。
我丝毫不存借子质父的指望。那个冷血残暴的人,那个不可理喻的人,倘存一丝骨肉天性,又怎会舍得亲生儿子在外那般零落受苦?我在大悲恸之际想到去做这件事,自然决非为了万一希望。
“若姨,我带他回来,并不是妄想他能有什么亲情人性,这孩子自有更大的用处。”
我将声音凝成一线,缓缓送入杨若华耳内,杨若华初时惊诧,继之恍然,由不得喜容满脸,想了想,说道:“以此或可解除宗家死罪。但是,许瑞龙必不会因此放弃用质潜来胁迫你的机会,三天后的提亲,却怎生是好?”
我咬住下唇,微微冷笑:“假如到时找不到文锦云,他即使前来提亲,却向何人说媒?”
杨若华沉吟良久,缓缓说道:“云儿,以前咱们放你一人冒险,那是以为他……他至少还有半分人性罢?唉,我们做事确是自私,不向你细细说明,以致累你今日之苦。”
我凄然笑道:“夫人当初说明了亦是无用,锦云实是……疑惑难解。今日之祸,是我一手造成,也该由我偿赎。若姨,你可能神鬼无觉送我出外。”
杨若华深深瞧了我一会,无奈,终于说道:“是有一条机密暗道……”
当夜,对外宣称我忧愤致疾,病势愈沉重,由杨若华和贾仲亲自照顾。
那个病弱少年,是许瑞龙之子,清云自然戒之大防,刘银蔷和彭文焕寸步不离。
二更鼓后,房里息了灯,帘帐深垂,人影依稀,杨若华在床边伏案而眠。
床上不睡着人,只是一席被子卷作人形。
而我,这个时候,正自宗家的果林后面,一个石子洞里钻了出来。
想不到宗家的果林,除了供质潜父亲享受以外,还兼作这样的用途。
据杨若华的说法,以前文尚书府同样也有类似绝密的地道,专作不时之需而用。看起来,文家、宗家,命运早就与清云息息相关了啊。
我微微苦笑。
宿雨初歇,月色流瓦,雨后天气焕然一新。四周但闻更鼓迢递,更无半点人声檐语。
我径向西行,前往相府。
相府坐落于京城最偏远的一个所在,方圆十余里绝无第二人家,甚至连行人都不得不改道绕行。
这个人和他的府邸充满了秘密,他当然不愿意和人群过多的接触。
相府偏西,约两三里地,有一座双桥洞的小桥。柔辉般月光洒在水面,星空摇曳在层层扩展的涟漪之中,万点乱舞。
我静静地躲在桥洞里,在此等待时机。
百姓望而怯步的丞相府,又是夜半更深,照例是不该有任何人经过的。
偏偏,我听到一阵略带匆促的脚步,沙沙地踩过沾着雨露的青草地,急速奔行。我身子略斜,探头张望。月色下,一个黑色人影很快移动着。看其方向,正是丞相府。
月下瞧得分明,来人身形窈窕,是一个女子,脸罩轻纱,遮住容貌。她向石桥行来,显然也是一个不夺正门,意图窥探相府的人。
待看清身法,我闷哼一声,杀气雾一样弥漫开来。
那人行若御风,虽在急奔意仍悠闲,点足踏出如有诗意,毫无疑问是朱若兰。
我母亲生性缓和,她的轻身功夫亦别有一家,意取优雅流畅,讲究的是不温不火,不急不燥,而她对奇门八卦造诣颇深,步行之间,自然而然按照阵形方位踏出。
就我所知,清云门下除朱若兰别无一人得我母亲真传,有如此纯正的脚步,迤逦飘缈的身法。菊花轻功虽高,但身法失于笨重;杨若华和陈倩珠名为同门,实则由我母亲代师传艺,但杨若华本就是带艺入清云,而陈倩珠与我母亲生隙后,改由谢红菁相授。
我和朱若兰相逢两次,第一次被她媚心术魇住,第二次她扮作甘十,两次都未见她使用本门心法,月夜陡然相遇,心中更无半点疑窦。
这个假扮老夫人身边侍女的女子,怎会出现在这里?
随即恍然,白天许瑞龙声称要娶我的风声想必已传到她耳中,这个女子定然是嫉妒如狂。
剑悄悄出了鞘,一瞬不瞬地望住她象风一样冲上桥来。
在她堪堪跑到我头顶上方的那一刻,我的剑反射着一缕冷露月华的寒芒,出其不意的刺向了她。朱若兰未料中途遇袭,反身仰侧,半足凌空在桥外,被我接连点中她足踝的跗阳穴和悬钟穴,她全身酸软下来,我趁势将她拖入桥洞。
出剑、突袭、制伏,均在电光火石瞬间完成,悄没声息。
我一伸手,摘下她的面纱。我不认识她,我要看清楚这个女子的真实面目。
昏暗里她有着一张惨白的脸,也许是常年戴了面具不露真容的缘故,长眉入鬓,杏花眼流徕生色,算来她有三十多岁,全不年轻了,依旧娇媚入骨。
神魂初定,她的惊呼与我冷冷的呼唤同时响起:
“文锦云!”
“朱师姐。”
我剑尖离她颔下仅有三寸,补充说:“别出声。”
她眼睛倏然惊人闪亮,咬牙切齿地低语:“呵,是你!――你们母女,是我命中魔星!”
“我母亲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这样恨她。”我平静地问,“朱师姐,你自愿抛弃一切善恶是非,那也罢了,只是我母亲,不该承受无端的恨。”
“哦,你是来向我兴师问罪来着?”她讥讽地笑了,“每个人都在这样问我,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是我的授业恩师,我不但是忘恩负义,且是狼子野心,才能做出那样的事来吧!”
“你的意思是,你从来没欠过我妈妈什么,非但不需要报答她,反而应该恨她,害她。”我缓缓问着,极力克制住涌出的怒气,虽然母亲从来也不会指望别人来报答,但是这个女子居然能如此理直气壮。
“你见过大海吗?”朱若兰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那浩瀚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海,是我们一代又一代生养所在。大海从来都很慷慨,无私地给予我们生存、温暖,和家庭的团聚。”
她语声尖利,“只因一个人的到来,为了人类永无餍足的需求,她向大海过度索取,她杀死了渔民敬为神明的神鱼……可笑我们那样无知,在她奄奄大病时收养了她。然而海神被激怒了,被她的贪婪所激怒,被我们收留她的愚昧所激怒。呵,你连海也没有见过,自然更加难以想象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海浪铺天盖地打上我们数百年来生存的海岛,倾刻间吞没一座又一座山头。我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在浪头里挣扎,伸出双手,渴求着生命,渴求海神宽恕,我紧紧抓住一块礁石,眼睁睁瞧着他们挣扎的手脚慢慢垂了下去,在浪头里我所有至亲至爱的人离我越来越远……”
“那是一场海啸,无论我母亲到不到那里,终会生。”
“不是!因为她触怒了神明!”她的声音在夜中异常可怖,我点了她的哑穴。
我和她对望着。
“你得偿所愿。”等了一会,估计她的情绪有所稳定,我解开她的哑穴,“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