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盏灯笼,白纸糊成,白色烛心,烛火烧着了白纸,轻烟袅袅冒出。
方珂兰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旭蓝见裴翠房中的白色灯光,不由分说冲了进去,陡然在门口站定。
床上一个人形,连头带脚全身被床单罩住,腰间系的两根飘带垂至地面。
旭蓝缓缓走上前去,掀开了那身上覆着的床单。
裴翠平静躺卧着。
旭蓝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看到死脖子里一道显著的红印,他伸出手指,轻柔地抚摸着那道红印。
方珂兰不安地叫着:“阿蓝,阿蓝!”
旭蓝恍若梦游地抬起头来,轻声问道:“是那个人杀了她,对不对?”
方珂兰脸色雪白,胆怯地避开了那苦苦追问、指望得到一个切实答案的凄苦眼神。
“不……”她抚住面庞,失声痛哭,“他不会杀她。阿蓝,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逼死了她,是我的罪过!”
少年眼睛里的热切化作了失望,继之以冷漠。很奇怪的,那么易流泪的少年,此际眼中,却是一片干涸,半点泪痕的影子都不见。
“妈妈。”他回转头,继续盯视着死的脸庞,柔声唤道,“妈妈。”
母亲从来不是象云姝那样美丽绝俗的人物,几年未见,眉眼的皱纹连脸上的脂粉也是遮挡不住了,但在此时此刻,她是宁静而美丽的,显然是已被人抚平的紧闭的口舌,没有痛苦也没有那么明显的皱纹,死亡的温婉,凄凄在她脸上焕开来。
他把脸埋在母亲的怀里,轻声道:“妈妈,我记得,我们在沙漠里走,步步维艰,你把我藏在衣服底下,让那滚烫的太阳,独自烤裂你的肌肤。我们只有一袋水了,靠这一袋水我们走了三天三夜,你滴水未沾。妈妈……那时候我还小,我不懂得,你爱我的一片心。从来不懂得,我没有父亲,妈妈没有丈夫,你是多么寂寞。妈妈,你受了一世的苦,儿子还没好好孝顺你,你怎能就这样去了?”
方珂兰愈听愈怕,心底愈听愈凉,拚命摇晃他:“阿蓝,别这样,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
旭蓝放开裴翠尸身,摇摇晃晃着站起身来:“方夫人……”话犹未了,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方珂兰急将他抱住,细查之下,现他只是痛极攻心一时昏迷。
他在妍雪遭受意外之时,若非有云天赐在一边撑着,以他那未经风尘染指的性格,只怕就难以支持了。在这短短一夜之中,接连遇到相认亲生母亲,生母用心不良,养母自尽的三重打击,再也禁受不住。
方珂兰明知用内力催醒他轻而易举,却不愿意这么做。昏迷前一句“方夫人”已令她肝胆俱裂,再不敢想象,他醒来之后,又当怎么个怨她恨她,天翻地覆?
彷徨无计,猛听身后有人吩咐:“尽快办理裴翠后事,入土为安。把阿蓝带回去,这里的事交由我来处理。”
声音十分熟悉,方珂兰不必回头也分辨出来:“晨彤?你怎地来了?”
王晨彤冷笑道:“锦云和你一道回来,单是你不见了人影,难道我和她一样相信你在期颐城里办帮内正事?”
方珂兰垂了头,茫然道:“安排裴翠后事,她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总要一尽孝心的。”
“开吊时过来尽尽心也就是了。”王晨彤一指点过,使旭蓝陷入深睡,“傻小子伤心过度,多歇一会大有益处。”
方珂兰低声道:“他已经在怪我,如把他送回园去,我怕……”
王晨彤细细的长眉一挑,眼睛一瞪,不耐烦地说:“你又来了,枉你长得象是很开朗的样子,干什么事情婆婆妈妈的不痛快!早听我说的,这小子一进清云,就把她结果掉,这四年里面从从容容尽有时间,哪至于你今晚殚精竭虑地赶她走,却弄成一团糟!要是让这小子亲自操持这女人的后事,他每办一件,就恨你一分,你和稀泥想当好人,可来不及了呢!”
语气之间,王晨彤竟似全盘了解。方珂兰全然失却了主意,怔怔问道:“我带他回去,他反而就不恨我了?”
王晨彤笑道:“这小子的性格,一向就是花好桃好皆大欢喜,谁都怕得罪,谁都怕惹伤心,你要是这一点都不懂得去做,甭打心思认他了!”
方珂兰看着怀中儿子昏睡的面庞,泪水点点落下:“我认不到他了。他心里,只有小妍,只有师父,只有养他爱他的那个母亲,终不会有我。”
王晨彤急燥起来,跺足道:“这是你的事!我可管不了!你倒底走不走?”
也不等方珂兰表态,她径向远处,召集清云弟子与裴宅下人,嘱咐一连串事项。
方珂兰原想把那怪人和见到鬼影的事告诉王晨彤,但见她声色俱厉,雷厉风行地指挥下人,把到口边的话缩了回去。
独自怏怏地带着旭蓝返回清云园,安排在自己所住的浅金舫,让他睡下。
意如煎,乱如麻,悲愁不定。王晨彤给他点上的昏睡穴,她竟是始终不敢解开。
思前想后,耳边恍恍惚惚,不绝地反复回响着旭蓝昏倒之前的那个称呼,方夫人、方夫人、方夫人……“他不会再认我的,就连以前,他总是那么乖巧的笑容和亲近的态度,从此也是奢想了。”忽而又拿王晨彤的言语来自慰,旭蓝生性柔和,或过一段时间,养母身故的创痛淡去,又能与她亲近也未可知。
只是,近在咫尺,他眼睛一睁,她怎么去面对他对这个母亲满怀的失望,甚至还有冷漠、怨恨?
猛然想道:“他爱师父,更甚于爱裴翠。今晚他肯认我,多半还是想要求我救慧姐。倘若我能依他所求,也许他就能原谅我这无心之失!”
想到这里,不由大喜,好似茫茫黑夜之中,忽见一盏明灯。
在她颓坐的椅子近旁,是一串珠帘,因她心情焦燥,来回碰到了好几次,轻轻晃动出清脆的碰撞轻响,这时坐下了,眼光落到某一处。
这串珠帘晶莹澄透,均是一色,唯有那儿,悬挂着一方紫玉水晶,珠帘轻摇,晶体折射出迷幻绚丽的色泽。
这是约见的记号。挂起紫玉水晶,即是让她在约定地点相见。
今夜情形一波三折,约她的人如今已在园外。但方珂兰沉吟良久,还是轻轻起身,向房内推开一扇门,露出一间精致华丽的小阁。她绝不停留,继续向内而去,卷起一幅字轴,后面赫然又是另一扇暗门,直通下地道。
地道越走直是向下,走了一段,两边换由玻璃幕墙砌成,透出去可看到碧水荡漾,金鳞游弋。她所住之处名为浅金舫,乃是靠近水边,这条暗道,是通往水中央的水阁之路。
水阁是十二云姝的大师姐灵位寄放之处,名之素馨阁,大师姐钱婉若早在清云园建成之前,便不幸谢世,因而素馨阁实际上从来无人居住。这些年来,她就在这里与人密见商议,方便而又保密。
偏是这一回例外,未至水阁,听得琴声叮咚,有人漫然吟唱:
“与年俱暮,愁将罪共深。聊将转风烛,暂映广陵琴。”
琴音沉郁,音落落,似诉平生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