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帏白幡,室内垂荡数十重软罗轻绉,无风飘动,两盏长明,昏暗暗,冷清清,晦冥不醒,气息沉沉,百年幽独。
原来是一个灵堂。妍雪揣测无数遍萧鸿院以内的光景,也并非全然没有想到,但当她亲眼所见,便如水浸体,冰凉满身,那一种悲伤婉转上心。
案桌上摆了一只香炉,虚插三枝香,并不点燃,炉底余烬,想是偶尔有人私祭所留。案上供着灵位,写道是:“吴怡瑾之位。”
内边锦幛高挂,若有何物。妍雪举步向内,先闻着了一股淡淡香气,随后见到画像高悬于中堂。
长明下,光影摇曳,画中云水苍茫,白衣女郎眉横远山,目凝秋水,脸无笑容,隐隐然若冰山之寒,天生一段和谐,却又给人亲切之感,气度高华,端丽无双,绝世难匹,直非尘世中人。
画上有字,妍雪瞧不清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走到灵案以内,看向那两行小字,却是一诗:“见说瑶池天上路,雪香花气玉葱茏。千古情缘何时了,此生此处一相逢。”画工绝佳,那几个字龙飞凤舞,狂放脱俗,其诗倒是平常,大体是赞画中人非世间凡品,又有夙愿情衷已偿的得意。下面是:萧鸿院瑾郎小像,碧泽扶醉涂鸦。另有一方篆字印章,是“寰宇阁主”四个字,无论是碧泽,或是寰宇阁主,这两个名字都从未听说过。
这张画和成湘遗落的并非同一张,画中人却是同一个,画工水平亦比成湘那张好得太多。画中女郎清姿仙影,幽凉如月,清绝似雪。观其眉目五官,文锦云不过肖其五分,可是云天赐,除了头色泽不同,当真是与之一模一样,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似。只不过那女郎容色恬和,并不拒人于千里,若即若离,似近还远,云天赐唇角,却常挂着可恶的笑容,眼里时不时流露冰冷刀锋般的锐芒。妍雪本是满怀郁闷激荡,对这被错认为了她生身之母三四年之久的女子怀有隐隐敌意,这时不由自主心折,生出无限羡慕,想道:“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当得慧姨思念至深。慧姨除她,又有谁配得起做知己?但她终于远去,慧姨在这世间唯有寂寞凄凉。”
正在胡思乱想,这寂静无边的萧鸿院深处,忽地传来一点响声。
妍雪骇然,急忙躲入灵前垂地的帏幕之内,又是接连几下极轻微的声响,忽然沉没于寂。
妍雪一动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手指紧紧抓住灵台帷幕,似乎这样才能胆大一些,冷汗逐渐自额上涌出。
有人!这长门紧闭、与世隔绝的萧鸿院内,居然会有人在走动!在窥伺!那是谁?那是谁?!
还是没有任何声响。然而几乎是用心在感受,妍雪知道那个人越来越近,近得几乎就是在对面了。死一样的沉寂包围了她,昏暗长明影影绰绰,透过锦幛千重,依稀投下光影,仿佛和她面对的那个人的一双冷冷的目光。
帷幕无风而自动,向两旁扬起。露出妍雪整个身子。
她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或说是突然如其来的震惊令她无法感觉到害怕了,凝注着与之面面相对的一团黑影。
黑影应是个女子,除了一双闪动奇异生辉的眼睛以外,从头到脚,裹在一团黑暗里面。她站在那里,看不到她的动作,听不见她的呼吸,甚至是感觉不到她作为人应当有的一线生气,就象幽寂的鬼魂。
“萧鸿院是禁地,你本不该来。”
她轻轻地开了口,似乎还夹杂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眼光有所改变。――方才是那样冷厉,突然变得迷离苍茫,仿佛还有些悲悯。退开了两步,似乎就要走入那微弱的光影里去了,那一团黑色模糊浅淡起来,与之融为一体。
妍雪默不作声,以不变的目光看着她。
她的语音柔和,身形……竟然有些宛似画中女郎。是她么?是她哀怨而不曾湮灭的灵魂?
“既然来了,……孩子,你就留下来罢。”
妍雪有点呆,喃喃道:“你、你是……她……三夫人?”
女子伸出了手,黑色衣服底下约略现出雪白的指甲。仿佛无意间随手拂来,却是在刹那间封住了那女孩儿前后左右一切退路,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她要封死她,要作为怨鬼扼杀她,要她来为她陪葬,慰她寂寥么?女子眼里略略浮起微笑:“留下来罢,永远留下来……陪着我罢。”
然而华妍雪开始躲了。她不是向后退,不是向前跑,更不是试图向左右突破,她在女子即将碰到她的那一刹那,腾身而起,上方是唯一不曾封锁的空间,而她的上方,是一道镂空栏杆――这灵堂原是萧鸿院正厅,有居间的阶梯通往二楼。
娇小的身子翻过半栏,迅捷消失在那一道圆弧形走廊里。这一条去路是那女子未曾算计到的,但是她所惊讶的,却并非对手的灵活与机巧,而是被那种速度所惊。――从来不见这丫头很努力的练习,可是学艺四年来,进展神速。她的身手,和上次坠河比起来又进境不少,如果这次容她继续安然逃之夭夭的话,再想杀她可就越来越难了。
更有甚,她已然使出魔蛊,虽然画中女郎与这女孩儿并无实际关联也从不相识,然而总有那么一点情切关心,有这一个弱点便足以使其陷入迷境,却万万想不到她可以瞬间识破、清醒,并且逃逸。
那刁顽丫头讥峭的口气从头飘飘扬扬而下:“萧鸿院的鬼?只敢蒙头盖脸的偷偷摸摸,一定是不被三夫人允许的生鬼罢?”
女子眼中杀意一转而瞬,娇笑道:“就算是生鬼,也能把你这小丫头留在萧鸿院啦。”既识破伪装,声音也就不再刻意敝温柔安静,转作绵软、娇慵。
妍雪心头剧震:王晨彤!虽然从一开始就怀疑着,心底却指望着最好不要是她,杀成湘的狠酷犹历历在目,偏偏天不从人愿。而楼上走廊能有多长,迎面已是绝路,那杀人不眨眼的妖妇笑声,却近在脑后了。她肩一撞,撞开一扇看似装饰的花窗,向内跃入。花窗瞬即在王晨彤手底绞得粉碎。
可是,虽然门户不存,华妍雪扑了进去,竟什么也看不见了,忽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种漫漫萦系的柔和气息在周身涌动。
那心狠手辣的女子突然有所迟疑,出乎意料地没有跟进来。妍雪向四处乱摸,手上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前方掷出去,自己缩在反方向的屋角。
王晨彤犹豫了一下亦从窗口跃入,在尧玉收缴而得的冰凰剑她一直未曾交出去,掣在手中,一剑刺向响声出的方向,刺了一个空,才知又上一次那狡计多端的丫头的当。
房间里的黑暗,似乎屏蔽一切光芒,包括走廊外间的月色天光,却无法阻止冰凰软剑盈盈闪烁,犹如春雪初融。这光芒照入妍雪眼中,那是说不出的苦味。
冰凰软剑与房中萦绕的气息理应是最为契合的,但不知为何,在王晨彤一剑刺出后,那股气流显得有些许不安,在两人之间流动着,彼此都感受到异样压力。王晨彤在那样压力的影响下,竟无法立时举剑。
妍雪心下转得飞快,冷笑道:“生鬼,三夫人不愿意见着人家在她家里兵戈相见,你不趁早收起了剑,就怕从生鬼变成熟鬼。”
她是信口雌黄,哪知王晨彤平生最畏惧的便是三夫人,这一番话恰恰合了她的心事。默然一会,还剑归鞘,剑气一收,房中的压力顿然消失,又是那样温柔缠绕着了,王晨彤不由得又信了几分:“小丫头,跟我过来。”
冰凰软剑的光芒不敛反起,柔光通过剑鞘照亮身周尺许,华妍雪见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柔光背后奇异闪动,不禁略有害怕。但是在这乏人问津的萧鸿院里,若是她突然难,自己倒底是避不开的,唯有极力与之周旋,也就慢慢跟上去。
外面走廊绿窗油壁,清雅绝俗,而这个房间空空荡荡的,除一道大理石花屏以外,别无装饰。转过那道石屏,赫然又出现了一道石砌的门,浑重而沉凝。王晨彤把剑举高,照亮门上边三个大字:剑气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