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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1 / 2)

>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动过。

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几乎每个夜晚,我都偷偷观察兵人。可无论怎样,兵人们永远沉睡,恍如从来没有过生命。

最后,我也开始厌倦他们了。

我在每个兵人的后背上,都用美工刀刻上我的名字,仿佛这样他们就会永远属于我。

很快,我认识到了一个可悲的现实——我不是俞超,我没有超能力,我不可能成为兵人们真正的主人。

那年夏天,俞超考进了重点高中,而我读了邮政学校。

我们两个的人生,就像两条漫长的射线,只在多年前的6月1日深夜相交,然后向不同的方向奔去,永无重逢的可能。

不曾料到,去年那个深夜,我还会再见到俞超。

他已被时光彻底屠宰,眼角的皱纹,嘴上的法令纹,还有几乎半谢的头顶,颓丧无神的目光。想起我们的最后一面,他用高傲的眼神看着我,恩赐似的将皮箱子送给我,或者说是甩给我一堆垃圾。那时候,他即将展翅高飞,冲上云霄;而我将停留于凡间,注定碌碌无为,虚度余生。

命运却在十几年间,将我们两个倒转了过来。

我给俞超泡了杯绿茶,让他坐在我的沙发上,想要听听他的故事。

他说,上重点高中后,他读书刻苦,还有烈士遗属加分,果然考进名牌大学。

曾经在美国留学三年,攻读经济学硕士。有一回,路过宾夕法尼亚州葛底斯堡,当年战场,如今麦田,他死人般仰卧,以为能听到罗伯特·李将军的声音,听到迪克西的军乐,听到双方士兵临死前的悲吟。但是,他只听到一个安静如坟墓的世界。

回国后,他进入金融投资机构上班,年薪百万的那种。二十七岁,买房结婚,抱得美人归,还生了个儿子。

后来,经济不景气,他破产了,房子被银行收回。妻子跟他离婚,带儿子回了西部老家。

俞超已一无所有。

今夜,他想起当年送给我的兵人,想要再看一眼它们。

兵人?

十九个南北战争的锡兵?床底下的皮箱子?中考那年的暑假,我无法唤醒它们,就再也没打开过那个箱子。

可是,箱子又在哪里呢?下意识地冲到床底下,除了灰尘,啥都没有。

对,我搬过几次家,肯定不在这里,会不会早被扔了?

我决定回老房子看看。

已逾子时,两个男人出门。我开车载着俞超,穿越早春的寒夜,来到七层楼的老式工房。

很久没人住过了,迎面有股熟悉的气味——许多年前,俞超就是在这里,放下装着兵人的皮箱离去。

回到我的床底下,居然还没有被扔掉。一堆厚厚的尘土之中,拽出古老的皮箱子。

俞超一眼认了出来,这是他爷爷从美国带回来的,在遥远的二战前夕。

打开箱子,一阵腐烂的烟,我们剧烈咳嗽之后,小心地取出那些兵人。

一、二、三、四……十九,一个都不能少。

用纸巾擦干净,才露出灰色漆皮,带着刺刀的滑膛枪,还有南部联盟的军旗。

关灯,拉窗帘,点蜡烛。回到二十五年前,6月1日,最漫长的那一夜。我们把小兵人排开阵势。俞超闭上眼睛,嘴角默念什么话,对着兵人吹了口气。

然后,他拖着我爬到床底下。

两个成年男人,如何能挤在一张古老的钢丝床下面?还有满眼的灰尘,只能彼此捏着鼻子,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一个钟头过去。

兵人们纹丝不动,像已死去多年,变成僵硬的木乃伊。

我们也憋不住了,从床底下爬出来,无奈地看着这些小兵人。

唱歌吧!我提醒了他一句。

可是,俞超摇摇头,他已经忘了那首歌的旋律。

迪克西啊!

我还记得,便带着他一起唱,这首美国南方的老歌,鼓舞士兵的冲锋曲与思乡曲。

然而,兵人们还是呆若木鸡。

他们不会再动了。

俞超率先放弃,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颓丧地坐在地板上说:对不起,是我记错了,兵人们从来没有动过,我也没有过特异功能,一切都是小孩子的幻觉。

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重新把兵人们装进大皮箱,塞回我的床底下。

凌晨三点,我和俞超在老房子楼下分别,我本想要开车送他,却被他委婉地拒绝。

他只说,想要一个人走走。

最漫长的那一夜,看着他佝偻萎缩的背影,我好像永远丢失了什么。

几天后,我听说,俞超死了,自杀。

他吃了许多安眠药,把自己锁在一个大箱子里,活活闷死。

没有人为俞超举办葬礼,直接送去火葬场烧了。他没其他亲人,前妻也不接受骨灰,最终归宿是下水道。

俞超死后第七天,我想到了老家床底下的大皮箱。

那是他送给我的礼物,又在他临死前还一起玩过,老法里说太不吉利了。我决定把兵人们烧了,还给它们原本的主人,在天上团聚吧。

头七,传说鬼魂在人世间游荡的最后一天,也是佛教所说的中阴。

我回到老宅,从床底下拖出皮箱子,感觉轻了些,打开才发现空空如也。

十九个兵人消失了。

不可能,记忆错乱了吗?还是放在其他地方?我又在老家里每个角落,仔细搜索一番,确定那些兵人都失踪了。

难道有梁上君子光顾?还是在俞超自杀以前,悄悄潜入过这里,带走了所有兵人,准备给自己陪葬?

我怅然若失离开,直到三个月后。

五月,最后一周,我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她的声音还算年轻,在反复确认我的身份后,在我不悦地挂电话前,她才说——对不起,我是俞超的前妻。

这个女人,没有带俞超的儿子来参加葬礼,我很厌恶,但我保持克制,问她有什么事。

她说,最近她儿子在玩一些奇怪的玩具小人,背后都刻着我的名字。而她恰好看过我的书,不敢相信这个名字就是我。但她查了资料,发现她死去的前夫,跟我就读过同一所小学。于是,她几经打听才弄到我的电话号码。

她问我这些玩具小人是如何到她儿子手里的。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希望我能把这些玩具小人拿回去。

好奇怪,为什么要我去拿?我说可以快递给我,费用到付。

忽然,她的声音变得颤抖:求你了,看在死去的俞超的份上。

听到俞超的名字,我的心软了。正好刚写完新书,便决定出趟远门。

很远很远的门,巴山蜀水的深处,距上海几千公里。没有直达航班,只能先飞到重庆。再走穿梭于深山的铁路,最古老的绿皮火车。最后,需要坐浅水客轮,上溯到某条长江支流的上游,才是那座峡谷间的县城。

那天,正好是六月一号。

2008年的大地震,一度将这里夷为平地。小城里一切都是新的,她家的房子很漂亮,简直是土豪别墅,听说是前任县长家,院子里停着辆黑色奥迪。

我看到了俞超的儿子——他叫俞小超。

七岁,快要读小学了,他穿着超人服,正在地板上玩十九个小兵人。

刹那间,我以为,回到了三十年前,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通常,儿子都像妈妈。但,俞小超是个例外,那张脸还有体形和眼神,都跟他爸爸小时候如出一辙。

蹲下来陪他一起玩,抚摸灰色军服的锡兵,放到眼前,看它背后,依稀辨认出刻痕——我的名字,十六岁那年亲手刻上去的。

兵人们身上有明显磨损,许多漆皮蹭掉了,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折断了刺刀。那面南部联盟的军旗,已然破碎大半。

我心疼。

小超,你是哪里得到这些小兵人的?

我想看清他的眼睛,看到某个遥远的黑夜。男孩毫无畏惧地看着我,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却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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