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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会有人抱怨它们比不上京城或渌州的灯华美,但对初次见识这些的楚少夫人红榴而言,芜州的元宵夜却是比遥远西南边地的故乡要热闹和美丽得多。看见妻子兴奋地举着好几只花灯抢着要帮仆役们挂,楚怀郁难得地笑了出来。
有多久没看见这样的快乐了呢?
从他带红榴出现在这个家开始,争吵就不断,他和他的家人,红榴和红榴的父亲。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了,立刻又是妹妹怀佩与萧门少主萧泽的婚事横生波澜。接着,就是对他的要求,对红榴的指责。
每天都过得如此疲倦,看着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生怕犯错惹得母亲呵斥的妻子,楚怀郁心痛不已——那个会在南国的阳光下大笑的少女,是不是已经消失了呢?因为他的自私?
楚怀郁甚至忍不住这样想过。
可是,幸好红榴依然会笑得如此灿烂,如此让他迷恋。
在子侄辈的女孩们和姬妾、丫鬟的簇拥下,楚夫人雍容地走进枫露阁,看见正爬在梯子上伸长了胳膊的长媳,脸色顿时变得阴沉。
“你在干什么?”
看见婆婆,红榴急忙从梯子上跃下,楚怀郁也赶紧走过来。
“我,我想帮忙挂一挂灯笼。”
“那是你该做的事吗?你是谁?你是楚家的少夫人,未来的当家主母,这么没规矩,以后怎么管这个家?怎么给郁儿分忧?”
“娘,红榴她没见过这样的元宵布置,一时太高兴了而已……”
儿子的解释反而更激怒了楚夫人,她喝道。
“没见过?她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呢,以后当着客人的面也这么没规矩,还跟客人说她是芫族的丫头,没见过世面吗?胡闹!”
“娘——”
“你又在这里干什么?这么大个人,还需要你楚大公子整日跟前跟后地照顾?她难道连丫头们都不会使唤?郁儿,郁儿!你既然已经成家了,就该跟着你爹多出去应酬应酬,芜州知府、映水楼,哪儿不得你这楚家大公子拜访接待?不要整天围着女人转。”
“娘——外面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爹让我进来看看枫露阁准备的情况,然后和红榴一起去接祖母。”
“那就快去。”
“——是,娘,孩儿告退。”
看见丈夫转身,红榴赶紧跟着要逃出去,才跃起一步,却想起婆婆平日严厉的叮嘱,脚步立刻顿住,低着头,小步地走在楚怀郁的侧后面,出了枫露阁。
看见他们夫妻步出门外,楚夫人不由得一阵叹气。她知道丈夫同意红榴进门的理由,那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楚家毕竟是以医药立足的,倘若后继无人,那楚家这么多年的兴盛岂不是要付诸流水了么?可是,这样行为粗野的长媳,又叫她怎么放得下心?
旁边乖巧的侄女立刻扶着楚夫人坐下,奉上了茶,一干人亦随之附和着她每日必重复的对红榴的埋怨。站在最外侧的楚怀佩冷冷地看着围拢在母亲身边的众人,回头看看外面灯火璀璨的园子,转身也走出枫露阁。她的丫鬟小珞要跟上的,被她摆手制止了。
寒冷的空气总会让人觉得清醒,而楚家的园子里当然不会种些凡花俗草,清冽的药草的香味更能除去屋子里的躁气。
沿着走廊,楚怀佩慢慢走着,人群都在往枫露阁聚集,这边倒显得十分冷清。月光下,突然传来的歌声令楚怀佩一阵心惊。待看清前面栏杆上坐着的人,她便停下了脚步。
是红榴,她晃着腿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唱着楚怀佩从未听过的歌。应该是西南芫族的民歌吧,欢快的调子,欢快的声音,在这月色下,竟带着伤感。
“你怎么没有跟大哥一起去接祖母?”
楚怀佩毫无预兆的发问惊得红榴一下子从栏杆上跳下来,她急忙规规矩矩地站好了,这才觑眼看看楚怀佩及她身后,然后回答。
“怀郁说他去叫人先准备轿子之类的,弄好了再来叫我一起去接祖母。”
“哦。”
楚怀佩淡淡地应了一声,缓步走上前去。
“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咦?啊——不——”
“挺好听的,是你们芫族的民歌吗?”
“——是的。”
这是红榴第一次听到楚家的人赞美她故乡除医药之外的事物,她很高兴,可是不敢流露出来,只有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楚怀佩。
“可以再唱给我听听么?我很喜欢。”
“……嗯,可是……”
拉着红榴在栏杆上坐下,楚怀佩温柔地笑着。
“放心,没有别人在。真要有谁听到了,就说是我让你唱的。”
这话倒不是楚怀佩托大,自从萧泽逃婚事件后,楚家的大家长楚茗虽没对萧门有什么举动,但对楚怀佩却极尽宠爱。这一点,楚家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楚怀佩当然也看在眼里。
楚家怎么说也是江湖上鼎盛了百年的世家,萧门再如何强,那萧泽逃婚,说到天边去也是欠了楚家一个“理”字,但为什么楚铭只是派人送了封信到南陵表示责问,就再没下文了?
当然不会是因为萧岳奉上的礼,楚家再不济,也不至于给珍宝晃花了眼。父亲面对她时的愧疚,对敢于羞辱她的那些人的惩处,对萧门一如从前的友好,足以让向来聪慧敏锐的楚怀佩猜到些许根由。
这场逃婚闹剧,是楚家和萧门的某个协约吧。父亲知道,那个萧泽一定也知道。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做了台上的戏子,而且是那插科打诨的丑——她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憧憬,原来都不过是做来让人哄笑的。
张生不是她的张生,那多情只在别人的戏台上悱恻缠mian,她这里,什么锣鼓琴瑟都没有,连杜十娘也不如……
红榴终于开心地笑了出来,她抬头看着天上银色的月亮,深深地吸一口气,展开歌喉自由地唱起埋在心底的那些故乡的歌。
优雅地靠在栏杆边,楚怀佩带着柔美的笑安静地听着。
别人不知道,她岂会不知?
父亲所以会同意大哥和红榴的婚事,母亲如此讨厌红榴却没说要大哥休弃她,都是因为红榴是芫族族长的女儿啊!
因为与大哥成婚,更因为芫族,红榴的名号在江湖上异军突起。
江湖,是一个讲究资历,更看重能力的地方。
——那个对医药的掌握只可能在“妙手生春”的楚家之上的部族,可以给她提供多少走近萧门的机会呢?
药,其实也是一味毒。
萧泽啊萧泽,任你武功再高,处事再精明,可知有些东西,只要区区一点,便足以叫你在片刻无知无觉的呼吸间失去一切?
失去萧少侠、失去萧门少主、失去身为萧泽,所能拥有的一切!
红色的唇弯出更深的弧度,美丽的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寒冷的月色下笑得异常温柔。
深青色锦袍质地华贵,式样却极简单,穿在那人身上不知道多合适,尤其他明明那么挺拔却又像是散散地站在台阶上一样。他淡淡一眼扫过人群,深秋的天很高很远,他只勾起唇角,睨着众人般微微地笑,仿佛是刚从踩着的一阵疏朗的秋风上落下,落到她的心里,从此再不能忘记——那是去年,他们南陵初见时。
那么,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下一个让人俯首帖耳的禁制?或者,把武功废去?再或者,干脆把记忆抹去?不再桀骜脱略的萧泽啊,又会是什么模样?
也许,神才会知道……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二章 含笑坊
刘若风是个极高傲的人,就算此刻他已被萧门丢到一边不闻不问地软禁了大半个月,见到花棘的时候,他依然显得十分冷傲。
“软剑?倒是特别,使棍的刘家竟然出了位将软剑玩得这般出色的九公子,倒叫我有那么点儿好奇了。”
坐了半日,花棘的视线终于从手中那柄银剑转向剑的主人,被点了穴位端端正正放在座位上的刘若风。
“与你无关。”
刘若风冷漠的神色显得极为无礼,花棘不为所动,只是轻轻抖了抖软趴趴的剑,将它自然地换到右手,便转头去端起茶杯。突然,她手腕一转,在兰尘还没眨眼的瞬间,那剑倏地刺破了刘若风的衣服,竟是笔直地插进他身后的椅背,但又没有没柄而入,仅仅是贴着刘若风罢了。不过,那冰寒的剑刃离皮肤有多近,只有刘若风最清楚。
花棘却悠然地抿一口香茶,温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