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的梨花如雪一般莹莹盛放于枝头的时候,沈盈川回到了京城。
不知是谁传了消息出去,京城百姓夹道欢迎东静王妃的车驾。那是一次奇特的欢迎,之前或之后,在这座都城几千年的历史中。再未有过如此景象。
没有人鼓掌,没有人欢呼,最该热闹的时刻,这条最繁华的街道上竟出奇地沉寂。人们的目光从禁军士兵的马匹进入城门开始就紧紧追随着护在中间的那辆马车,连小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的情绪,安安静静地挤在父母的腿边,探着脑袋跟着大家一起望。
一辆马车,一具棺木,再一辆马车。
去年的这个时候,不,要更早一点,是桃花的骨朵儿红艳艳地就要开放了。那在昭国人心目中如战神一般的俊伟男子带回一名同族的女子,不顾反对,坚持要娶为王妃。万人空巷的皇家婚礼不知艳羡了多少闺中少女的芳心,那时,谁想得到会由他的妻子和女儿如此护送他归来!
在战场立下一个传奇的美人,死去的英雄,娇弱的小女孩,这般不协调的组合,让人们只能沉默,让整座京城陷入沉默,犹如哀悼,犹如怜悯,犹如无言的猜测。百川成海,向来如此。
雅间临着街,不大,阔叶盆景安静地隔绝了他人的视线。从里面看却又有着极好的视野。一个青衣的书生和一个白衣的书生站在窗边,极普通的容貌,极普通的装扮,和所有人一样地朝下看着东静王妃的车驾缓缓驶过。
“比预期的可有气势多了,不过你确定这么做不会有反效果?”
车驾走远,白衣书生走回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酒,却没喝,微挑眉峰问仍站在窗边的同伴。是因为眼睛的缘故吧,这么一个微笑的动作做出来,那张平凡的脸上顿时漫出风流贵气。
青衣书生也走过来,缓缓的步子,沉静的眼睛,如同正走在金銮殿上。
“不会。他什么都不放心,惟独放心死人。”
“呵,的确。主子死了,又没有儿子,剩下一群无头的犬,任谁看来,都是无足为惧的了。”
白衣书生收起嘴角的讥笑,斜眼看向对方。
“不过我很好奇。那位怎么会有这么个念头?不会也是受那位‘姐姐’的影响吧?”
“……我不知道。”
白衣书生撇了撇嘴,凑近同伴,压低了声音。
“哪,陌瑛,你会退出吗?”
那青衣的书生,也就是严陌瑛,手中的杯子顿了顿,却没说话。顾显瞅他一眼,坐回椅子里。
“我不会退出,在他治下,我的家族再不可能有重振的机会,这让人不甘,所以我才不在乎要支持的是个女人。况且这个计划很刺激,不是吗?”
严陌瑛这才抬起头,看着顾显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小心点,现在查得紧,别惹到麻烦。”
“什么时候去见她?”
“刚回来,肯定盯得严密,过些日子再说。总之这件事急不来,现在要紧的是把我们自己藏好,别给她带来麻烦。”
“说的是。好吧,反正京城交给你了,我想去渌州一段日子。”
“去找薛羽声?”
“不是!”
顾显瞪着难得打趣儿的严陌瑛,不是他小气,而是这家伙挑得太不是地方!
“我说,你不打算去渌州了吗?那位‘姐姐’这会儿应该是在渌州了吧。”
“这边的事处理好了就去。”
“你不是弄得都差不多了吗?沈珞他们办事,你还不放心?”
“孟栩虽然尚在临海,可是有孟相坐镇京城,这事容不得半点疏忽。”
点点头。顾显完全明白严陌瑛的考量。
“也是,总之这保根护本的事儿就交给你了,一年之期正好,新主子的耐性与能力需要更多的磨砺,那位的疑心也需要沉淀。”
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严陌瑛起身。
“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顾显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举杯扬了扬,悠然笑道。
“彼此喽!”
推开门,严陌瑛掩起嘴角浅浅的笑意,平淡地走出雅间,下楼,逆着人流慢慢地往自己那座宅子走去。
今日这种结局他不是没算到过,但当初以为可能性太低,以为凭沈燏的身手,再加上护卫们一直很得力,他没有仔细谋划过这一项,而把多数心思放在了京城孟栩的动静上。
岂知——
在心底苦笑一下,严陌瑛,原来也不过如此!
许是方才的震撼还留在心底,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边做着手中的活计,边小声地议论着与临海有关的消息。
“嘿。听说了吗?孟大人不久也要回京城啦,看来临海那儿,这回真可以得太平了哩!”
“那是,水师全军覆没,东月国还不得乖乖地退兵了嘛?”
“奶奶的,越想越火大,王爷是什么人?竟然被这么一个小小国家给害了,你说,要是王爷还在,肯定得一脚踏平那新月半岛!”
“得了得了,这也挺不错的了。孟大人逼着那东月国吐出了七星群岛,往后就是再有野心,也只得干烧着。”
“好!憋死那帮家伙最好!”
不晓得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顿时引来众人侧目,有人闭了嘴走开,也有人点头附和。
眼眸淡淡扫过,严陌瑛面无表情,如街头最寻常的书生。
特地跑去临海一趟,是想把根彻底拔掉吧。幸好陈良道和沈珈他们处理得干净,没给孟栩抓到什么马脚。不过他这个内阁大学士会担任到什么时候?如果圣上决意非要把他们全部扫尽的话,将来一段日子势必会过得十分辛苦,特殊的权力加上特殊的人,别人且不说,孟栩至少会是沈盈川的心腹大患。
那么,他真的要转而忠诚于沈盈川么?
严陌瑛犹豫地停下脚步,这条路他很少走,两道岔路,哪条通向他栖身的宅子?放下脑中盘旋不息的问题,严陌瑛看看方位,选择了朝右去的小巷。极轻极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旁边街道上的喧嚣在这路口浮浮沉沉,等待被下一个选择路口的人搅起。
那天黄昏,沈盈川带着一双女儿进宫觐见了弘光帝与孟太后。
看见孩子娇嫩的脸,孟太后落下泪来。在两个儿子中间,她选择了长子,可是那个让她骄傲的小儿子,若非已别无选择,她这母亲如何狠得下这个心!
“真像,真像啊!”
孟太后强忍着眼泪摸着孩子的小手,其实才出生几个月的小女孩哪里看得出像谁,不过因为长辈心理上的作用,何况是她这母亲舍弃了她们的父亲。
弘光帝目光冷淡看着在皇后的劝慰中平静下来的孟太后,神色却平静,甚至,是还带着和蔼的,这个皇帝总是极少极少表现出自己的暴戾面。明了母亲那爱怜动作的涵义,弘光帝的目光终于完全转向沉静地立于一边的东静王妃。
他不了解沈盈川。但是因为她是沈燏甘冒忤逆伦常这一忌讳选择的妻子。弘光帝便本能地对沈盈川有着最大的戒备,即使明知道她不过是个没有权势没有影响力的前南安王之女。
“王妃,皇弟之事,朕亦深为哀痛。但去者已矣,你要节哀顺便,好好养育皇弟这双骨血。”
话说了一半,弘光帝绝口未提沈盈川潜出京都,欺瞒太后之事,也未给予一个孟太后所期待的给予关照的保证。听罢,沈盈川躬身拜道。
“多谢圣上,臣妾谨遵圣意。王爷亡故,臣妾蒙然无知,一切但凭圣上、太后做主。”
孟太后哄着粉嫩可爱的孙女,神情安祥,注意力却是放在弘光帝身上的。
微微眯一下眼睛,弘光帝看着面前恭谨的东静王妃。她是否知道沈燏的心思,她是否参与了沈燏的谋划,密卫给不出答案,但是他没法不怀疑这个悄悄前往临海的女子——说什么是因为沈燏想让他的孩子出生在战场上,这话拿出来能服人,可惜,太不足信,都明白的。
“……王妃放心,这是皇弟仅有的骨血,亦是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