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谋臣
没有什么比胜利更能振奋人心。
晋城之捷给惊惶的昭国西北边境军民带来了希望。毕竟,当年东静王沈燏就是带领这支军队取得对西梁的巨大胜利的,尽管沈燏已经不在,这份信赖却是绵延至今。而原本应是随同兵马大元帅东静王妃沈盈川前来的归德将军顾显神鬼不知地提早抵达,并协同骁骑将军刘若风指挥作战的自信英姿更是给人们增添了更多的信心。京城里曾经流传的顾显的名号或许是风流贵公子,但在这边关,顾显的名字是和东静王沈燏,和英雄出少年联系在一起的。
三日后,沈盈川率大军抵达。
顾显与刘若风领兵出迎,整个晋城内外,只要是能走动的人,纷纷潮涌而至城中主干道上,争看昭国史上第一位女帅的风采。沈盈川的身世早就传开了的,她是故南安王仅存的遗孤,她是神秘江湖女侠的养女,她是东静王沈燏不惜忤逆伦常也要迎娶的王妃,如今,她是十万大军的统帅。这样一位女性,是英姿飒爽,还是红颜妩媚?
人们的揣测有万千种,月余前沈盈川携一双女儿低调出行。许多人还无由得见,这更增添了沈盈川的话题性。
终于,远远地,黑白大旗迎着漠北干燥的风把一个“沈”字卷开,大军以严整的马阵开头,黑衣黑甲如浓云铺地而来,数不尽的枪尖反射着夏初还不算热烈的阳光,依旧白得灼眼。在这样单纯的两色中,飞扬的黑色与鲜艳的红色尤为夺目,不需任何人指点,谁都能认出那超出众人半个马身距离的高头黑马上挺直如松柏的优美身姿便是沈盈川。
随着大军行近,有着极为娴熟的马术技巧的女帅映入人们眼帘。
不得不说,红色真是一种特别的颜色。穿得不好,张扬的红色轻易就能把人压下去,让人成为它的陪衬,但反过来,红色也可以把一个人衬托得更为耀眼夺目。显然在沈盈川身上,红色便是一位绝好的配角,特别是它与黑色、银色一起的时候。
堪称倾世无双的美丽容貌,深邃静远的眼神,尊贵的气质,坚定果决的神情,傲世气魄绝不输男子,又以女性特有的柔很好地冲和了这种刚性,动作且又灵敏利落的沈盈川给了人们可信赖又似可亲近的好印象。而随着顾显与刘若风这两位在军中先后立下各自威名的将领在她身前毫不迟疑的下拜动作,随着字字铿锵的清朗女声在风中散开,随着三军将士挥戈齐呼“夺还江山”的雷霆之声。这些日子来街头巷尾听到的有关东静王妃足智多谋、善用人才之类的传言似乎真切了起来,至少这一刻,昭国边关军民丧失的信心重又昂起。
至此,严陌瑛在昭国京城与西北各重镇里亲自布置下的舆论战略,已经成功了大半。
不管当初沈盈川在金銮殿上表现得有多么胜券在握,实际战况却是不容他们有半点疏忽的。就在沈盈川抵达晋城的当日,接获前锋惨败消息的西梁皇帝也早已带着他的大军离开空了的封城,驻扎在距离晋城三十里之外的山谷。
带着十来名侍卫,年轻的皇帝跃马登上城外最高的山头,远远眺望着东南方向正迎来兵马大元帅的晋城。极为简单而又给人以十分威严感觉的仪式很快就结束了,这让自西北来的皇帝有点惊讶。印象中,昭国人是非常看重那些什么繁文缛节的,听说贵妇人尤其嗜好此道——那么,这位从东静王府走出来的女帅,果真是特别的么?
“科伦。”
皇帝突然出声唤自己心腹的大将军,一名蓄着浓密短须的壮年男子上前半个马身,倾身恭敬应道。
“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听说那沈盈川,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
不明白皇帝如此说的用意,忠诚的科伦注视着自己的君主,中肯答道。
“是。的确有此传闻,据说倾国倾城。”
“倾国倾城?呵呵呵,科伦,你也学会用昭国人的好词妙语了。好,也好,朕倒真想看看,这沈盈川到底是个怎样的倾国倾城法!”
马鞭在空中断喝一声,承受了父辈十多年耻辱与数年饥馑之苦的西梁皇帝猛地一夹马肚子,高声道。
“明日,为朕拿下晋城,俘获沈盈川者,朕的国库,任他挑选!既然昭国人说朕要掳了这东静王妃为姬妾,朕就如了他们的愿吧!走!”
不管放到哪国人耳朵里,皇帝的这番话都极富鼓动性,此刻虽只有科伦与十余名侍卫听到,但“国库”二字,今日势必传遍西梁军营。
来不及坐下喘口气,命刘若风安置大军驻扎后,沈盈川便把自己带来的幕僚与原西北道驻军将官一起召进晋城郡守腾出的元帅行辕里。一左一右,人们相互见过礼,简单介绍后,沈盈川直接指向立架上展开的西北地图。
“众位大人皆是朝中名臣良将,本帅就不多言。目前,西梁精锐尽在我昭国境内大肆劫掠,于聊城、丰城之后,已逼近晋城。倘若晋城失守,大概不是本帅危言耸听,只怕今年京城盛夏的河灯会。就会变成悼念我们自己的了。”
幕僚与武将们互相看了看,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前几日刘将军与顾将军重挫西梁前锋,是为我军一大战果,西梁颇受撼动。眼下西梁皇帝已亲率大军扎营于西口,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他们便会前来攻城。诸位,对此有何见解?”
席上有片刻衣甲摩擦的细微声音,但无人出声,有的幕僚低着头状似沉思,有的将领直接拿眼瞧着沈盈川,神态间似颇有慨叹意味。沈盈川环视诸人一周,视线与严陌瑛、顾显两人短短错过,又扫过位于左侧首位上沉静地品着茶水的孟栩,末了,她微微展唇一笑,视线落定到右侧末座一名身姿挺拔、神色沉郁的黑甲中年男子身上。
“李将军,你常年守备聊城外线,当战和之际,皆与西梁人多有接触,实战经验足,你如何看?”
这样的次序让在座除孟、严、顾三人之外的官员们皆有些吃惊,不管那李将军多有才干。不管他的实战经验多充足,在这书房里,他的官阶可说是最低的,这主帅却从他问起,其中的意味,不能不让他们暗自揣测。
被点到名的西北道驻军游骑将军李明化微有怔愣,尽管心中对这位突然自闺阁中受封而来的女帅很有些不以为然,但在前虎威将军帐下过得颇不适意的他此刻能在这样的军事会议上得主帅首先点名相询,心中多多少少还是很有些震动的。加上他勉强可算得上是东静王沈燏的旧部,当年远征西梁国都时尚是英雄年少,抱负拳拳。却在沈燏走后时运不济,只在下层将官及士兵中极有威望,多年下来才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游骑将军,这种不平衡在他心中已郁积良久,无由舒解。今日这破冰般的一个问句,不能不让他生出些慨叹来。
慢慢起身朝沈盈川一拜,李明化看眼旁边的地图,道。
“回禀元帅大人,以下官所见,西梁人此次举国南侵,于他们而言,实为孤注一掷之举。国内太过严重的荒情令他们凶猛无比,但这却又是个彻底消除西梁后患的绝好机会,因为他们没有后援,而且在长期饥荒后,从我国抢得的丰厚粮草财富极容易让他们满足,命,也就爱惜起来了。所以,我们急不来,一步一步打垮西梁,下官以为,是为上策。”
试探般的一个长句说完,李明化审视着沈盈川。若是一个优秀的统帅,在抵达晋城之前,她就应该对战局有充分了解,他的这个意见,她至少也该听过才是。无加思索,沈盈川点点头,赞道。
“若从长计议的话,一步步彻底击溃西梁的根本,永绝后患,确为上策。李将军言之有理,请坐吧。不过倘是一味与西梁正面交锋,我方势必伤亡惨重,这中间还得细细谋划才好啊。”
“是,故此在战术制定上,必须取巧。”
“如何为巧?”
“就像前几日打败西梁前锋那样的战术便是巧。灵活运用我军最为精锐的骑兵。分解西梁的攻击力,搅乱其作战节奏,搅乱其军心。西梁之猛天下闻名,可是在战术的化用方面,西梁着实不如我昭国。但如今守在西口的到底是西梁主力,上次的战术绝不能照搬,还得再加斟酌。”
李明化的神情渐渐投入起来,见出了名的寡言将军如此积极,右侧的原西北道驻军辖属的幕僚将官们的视线也开始围绕主帅转动了。不过在他们心中,沈盈川到底是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女子,就连李明化也还是免不了怀疑,只是顽敌已迫在眉睫,若这女帅能较为清醒地选取一个较为合理的战略,那也就谢天谢地了,余下的,就让他们拼了命去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