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签完字,按了手印,我从抽屉里拿出三十枚回声递给他,他慌慌张张地把硬币一枚一枚塞到他挂在胸前的背包里,真菌虫在叮叮当当的硬币声中不满地叫了两声。在数到十七枚的时候,他把剩下的钱又交给我。
“船长,多余的钱我就不要了。”
我捂着被酒精冲刷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把一式三份的合同给了大副一份,剩下的锁在抽屉里:“合同已经签好了,等回到伦敦的时候我就把相关文件交给海军部,你也看到了上面写明岗位是大副。三十回声是大副的工资……你就当我把你骗上贼船了。”
“不是,船长……我不是不想当大副,”他把剩下的回声放在桌子上,背着手,低下头,姿态有些紧张地站在原地,“我怕我做不到……”
真是自卑得有点可爱了。我靠近他,捧起他的脸:“别害怕,你能做到的,我知道你是优秀的领航员,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如果你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我来教你怎么做,觉得自己做不到就来找我,你只要做好你擅长的事。一切都会很轻松,我的船员们也都是好相处的人,他们不会为难你。”
大副睁大了眼睛,他突然急促地拉开我的左手,双手捧着低下头看我的掌心:“船长!我之前说了不要随便碰我脸上的符文……我真的很怕你也变成我这样,你不知道我被这符文折磨得多痛苦……”
他又把我的手抬高仔细看了看,我的掌心当然什么痕迹都没有。
他过去也是这样,把自己当成麻风病人似的。我哭笑不得地问他:“为什么你会觉得脸上的符文会传染给别人?有人碰到过然后症状变得和你一样吗?”
他愣了一下:“那倒是……没有人碰过。只是岛上的人和其他路过的船长都说这是个诅咒,我有点担心……”
“在海泽上讨生活的人总是会一个不小心得罪那些非人的存在,船员们与死亡和复活共舞,与诅咒和祝福相伴。我敬畏神明,但有些事是我们这些凡人没法控制的,顺其自然吧……话说你的头痛上船之后好些了吗?我们到甲板上吹吹海风,说不定你能舒服点。”我拉着他的手腕走到甲板上散步,他没有明显地抗拒,我便顺着醉意和他边走边聊,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我领他观察漆黑无波如冥河的海面,分析海兽跟踪的迹象,带他辨别穹顶闪烁伪星的运行轨迹,和他谈论浮标的位置、灯塔的光束、南方的石神与黎明机器朦胧的光辉……
我感觉我醉得更厉害了,我说了很多不该说的东西,有些知识甚至是他教给我的,他应该对这些比我熟悉,但他的表情依旧好奇又兴奋,他说:“船长,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和你一样喜欢这片没有光的海洋,所以哪怕因为航行失去很多事物,我也愿意再次回到海泽之上。”
他低下头看着海面,本来愉快的面容逐渐被愁云覆盖:“船长,我和你聊过我失忆的事儿吗?啊……您放心,我大部分专业知识还没忘。主要忘记了其他事,关于我的家人,还有我的经历,我为什么流落到羊岛上……我基本上全都忘记了。我就记得我在至少两艘船上服过役,最后我为什么离开的?我记不清了,伦敦的海军部似乎也没有我的相关资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果然,他还是提到了这件事。只不过这次似乎更快一点,过去他都是和我熟悉几天之后才会谈起失忆的事——我还要按照既定计划找回他想要的真相吗?或者,我可以给他另一种选择。
我问他:“你想要真相和失去的记忆,还是想找到缓解头痛安度余生的办法?二选一的话?”
“这问题有点为难我了……”他思考片刻,抬起头盯着我,“船长,我想要真相。”
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叹了口气。
“只要你渴望真相,你迟早会找到真相。海泽会给你足够的时间,你需要的只是你的心。”我握住胸口的十字架,思绪快速地穿过那些苦难与折磨的记忆,想起了那句海泽水手之间口口相传的俗语,“‘凡人乃是机械,心是命运的引擎。’”
我这是在激励他?亦或是激励自己?灵魂重要吗?激情重要吗?自我折磨为什么还在持续?如果我在面见死神时喝上几瓶酒,棋局想必已经输了。有时我不想让自己那么清醒那么执着,或许我比其他人类还像一台执行命运选择的机器,这就是死神选择我的原因……
他转过头看向我,说:“船长,你又在海泽上寻找什么?感觉您并不像只想讨生活的那种人。”
“我在寻找盐神。”
他一愣,显然这个答案在他的意料之外,他问:“为什么找它?我倒是知道一点盐神相关的仪式。凡人不应该寻找那种存在,它并不像石神那样慈悲,也不可能给予人类任何恩惠。您找它做什么?”
或许我不该和他聊起盐神,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都不会愿意陪我在海上漂泊下去的,但我还是说了:“你应该知道,传说盐神在遥远东方的海下,它是海底的太阳,而顺着盐神的路到达东方就得如盐神那样‘抛弃一切’。准确来说,我是在寻找盐神的真名,寻找‘抛弃一切’的方法。一个凡人又能做什么呢?我们只能如同模仿人类的动物一样,模仿司命改变的过程,祈祷自己最终能得以触碰真相的一角。我的目的就是我的结局,我不会向盐神寻求任何东西,这也和虚荣心无关,我只是要找到它,接近它,仅此而已。”
他瞪大眼睛,表情显得非常震惊:“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抛弃一切’?没有人去过东方,也没有人从东方回来过,那是一片未知!就像死亡……不,或许死亡都算是最轻松的了。这太荒诞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东方,充满未知的东方……死亡和它来对比的话,我更愿意停留在东方那片美丽的平静当中。我视线恍惚,回忆慢慢缠上了我的口舌,我像唱摇篮曲般慢慢说道:“我知道有一个船长从东方回来过。他们全船的人身上都留下一个符文——‘东方的印记’。但他们并没有真的到达东方,只不过是被拒之门外的半途。他们越往东,天空越明亮,那里没有伪星也没有黑暗,只有闪耀的光,先是雨水冲刷过石板的颜色,然后是颜色最深的玉石,之后是深邃的墨绿色,然后是碧绿色,如同河流在空气中流淌般,翠绿如记忆中的雨……那里充满了永恒的寂静,海浪都失去了声音,发动机无声的工作,他们的对话先是燃烧,然后像水蒸气一样消散,海底太阳金色的光辉一点点吞没船头,恐惧也渐渐淹没船员的理智……船员们在永恒的沉默中违背船长最初的命令调转了航向,他们听不见船长的声音,他们甚至听不到自己心中的声音。风暴神保佑,慈悲的洋流慢慢带着他们回到真实但也没那么确定的地方——过去、未来与现在同时发生的伊瑞暮。他们看到了穹顶的伪星,重新听到声音,似乎一切都恢复正常,可那些原本平常的声音却开始像钻进脑袋里的虫子一样折磨他们,那些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以至于无法分清远近,无法找到自己的心声,而伊瑞暮距离实在伦敦太远了,他们回不去了,他们迷失在命运三女神的纺线中,迷失在恢宏的自然的声响中……所以,就这样,没有人会回到伦敦讲述这个故事。你觉得我会想要永生、荣誉、财富、知识、真相或者‘平静的后半生’吗?当你见到那种场景,被刻上那个印记,你就不会再渴望你曾拥有的一切了。”
“您……见过那个场面?”
如果说我见过,我就得提到我死而复生的故事了,关于我和死神交易的事并非不能讲出口,只是解释起来太麻烦。我曾解释过,我曾得到别人的安慰和祝福,我曾试过别的生活方式,但最后我还是会回到海泽之上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平凡地死去并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死亡是我最熟悉的事物,也是我最恐惧的事物。
“没见过。只是伊瑞暮的谜语渔夫讲述的故事。”我撒了个谎,不想继续说下去了。他看着我,表情却没有对我失望或者怀疑,反而是一种理解的情绪。
“或许对你来说结果如何不那么重要,你只是热爱在海泽上寻找的过程。这很有趣……船长,你是个有趣的人。我愿意与您继续航行下去,无论去哪儿,哪怕‘抛弃一切’去遥远的东方看那海底太阳……反正我已经失无可失了。”
他并非失无可失,他还有他的激情。直到他的激情丧失为止他才会放弃,最后宁可把灵魂卖给猴子也要急匆匆地远离这片漆黑的粘稠的把人的理智和船只一并吞没的风暴神的脑浆。或许不是‘爱’,而是别的更可靠的东西支撑我留在这里——是恐惧。也是这东西逼得他最终远离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