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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说吧,何必呢?”
“怎么都是这句话,就跟哥们儿真干了什么似的。”我急得快哭了。替人被黑锅真难受,怪不得当年在孟州府,武二郎一怒之下斗杀十三条人命和狗命。
“你真不知道?”书记员有点信了。
“我要知道,明天哥们儿就让火车轧死,不留全尸。”
“这几个月,你除了施工还干什么了?”书记员提醒我。
“没干……”我的头有点大,舌头突然间萎缩了。“没干什么!”
“真的?”
“那!那也犯法?”实际上我已经明白了,可还是一灵未泯,刘萍应该不会出卖我,她为什么出卖我?
此时审讯员推门走进来。“想明白了没有?”
“咱们就甭兜圈子了,您挑明了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心在下沉,没心思再和警察斗嘴皮子玩儿。是福不是祸,该死头朝下,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是你审我还是我审你?”审讯员让给气乐了。“到底是北京的,小县城的人问几句连爷爷的事都得说出来。今天就破例,告诉你。刘萍你认识吗?”
最后一点自尊如海滩上的沙坝般垮掉了。我木然地坐在那儿,眼前只有白茫茫的灯光,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微笑。审讯员空洞的声音象隔着轰鸣呼啸的列车喊过来的。至少在此刻,生活对于我已经毫无意义了。被人抛弃算个屁!可怕的是被至爱的人出卖。李尔王死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可能什么想法都没有。当他发现出卖并围攻自己的,正是自己悉心爱护的女儿时,李尔王就已经死了。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的滋味又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品尝的。此刻我的心也死了。
最后,忍无可忍的审讯员将我踢进牢房,我就一直在马桶边蜷着,跟白痴一样傻瞪着两只眼,足足两天多没吃没喝。没有困倦,没有思维,没有痛苦,没有麻木,没有存在。
审讯员再次把我带进审讯室时,我摇头晃脑地几乎坐不住。
“喝点水。”审讯员给我端来杯水。我耷拉着脑袋,没理他。“要绝食?你以为这是渣滓洞呢?”我还是没理他。“喝喽!”审讯员向书记员使个眼色。书记员从后面抱住我的头,食指和拇指钳子似的夹住腮帮子,审讯员以极快的手法将那杯东西给我灌了下去。不知道那是什么营养品,喝到嘴里甜嗖嗖的。不一会儿我的头就抬起来了。“想死还不容易?我两根手指头就能让你断气。”审讯员背着手在屋里转悠,大灯没亮,帽子也扔在桌上。“你们单位领导从北京赶回来了,看来你平时在单位表现还不错。年轻人容易犯错误,特别是感情的事。”说着他瞟了书记员一眼。“小张,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单独和他谈谈。”
审讯员回到座位上,手摸了好几下大灯的开关,最后还是没打开。“这种事挺窝火。谁心里都明白,你二十初头的小伙子没本事勾引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可说什么也没用,法律保护女人也包庇女人,谁让她们看起来象弱者呢?”
我哼了一声,他居然一肚子牢骚。
“你小子真动感情了,太年轻!这两天我在你们单位调查过了,你有什么?”审讯员逼视着我,目光凛厉,态度很挚诚。
“有什么?”这是两天来我第一次开口,没明白他的意思。
“人家里有金矿,有房子,本人还是少校。你呢?好听的叫施工员,不就是个臭工人吗?”
我盯着他,脑筋还是没转过来。
“说句当警察的不该说的话。”审讯员竟然叹了口气。“好多女人把这些玩意儿看得比感情重要,好多男人吃亏就是没搞明白这一点。”
我终于低下头,嗓子里咕噜咕噜的。
“这种事在别人身上不犯法,顶了天是道德问题。可在她身上就犯法,罪还不轻,你就没想过?”审讯员又长叹一声。“年轻!太年轻!鸡飞蛋打了吧。不过也好,至少你后半辈子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北京爷们儿全文(93)
“后半辈子?”我撇了撇嘴。
“真不想活了?你才多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那!”审讯员站起来。“你父母来过电话,他们这几天就到。”
“什么?”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我先和他们谈谈吧,真他妈没办法。没事,最多三年。”
审讯员没骗我,的确是三年。
三年来我经历了人生的一次飞跃。刚进来时我从心里看不起那帮家伙,一群歪瓜裂枣!许久后我才意识我也混蛋堆儿中的一个混蛋。三年的牢狱之灾,我也清楚了自己最大的价值。
刚开始服刑的时候,有天晚上,临床的那位“难友”忽然凑了过来。“闲着那?”他问我。我点点头,不知他要干什么。“没事帮哥们儿撸撸。”说着他就要解裤子。我翻了他好几眼。“去去、去。” 他凑得很近,嘴里的热气呼呼的,叫人无法呼吸:“撸撸,撸撸。”
“撸你妈蛋。”我一把将他推开,这还是在监狱里头回骂人。
“你丫骂谁那?”这东西铁青着脸,要急。
“骂你丫挺的怎么着?要撸自己撸。”我把拳头提到腰间,瞪着眼给自己壮胆儿。在监狱里打架,一上来就得往死里打,关几天小黑屋不算什么,打不服别人,就得受三年挤兑。
“操,不撸就不撸呗。干吗呀?跟吃了枪药似的。”事到临头,他倒先软了。
渐渐的,我慢慢发现监狱是所大学。以前听说台湾人管监狱叫绿岛大学,这回算领教了。监狱里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有的是,五花八门的奇人怪事层出不穷,三百六十行手艺就没有这里学不到的。不过我不敢学那些邪门功夫,干活之余,我学会了泡图书馆,一辈子我就没看过这么多书。头两个月,我看的是《基督山恩仇记》,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书是徐光推荐的,同样的被情人出卖,同样的在“号”里苦熬时光,可人家给关了十四年楞挺过来了。再说人家是因为替拿破仑传信给逮起来的,好歹也算是革命人士。自己呢?整个一个傻瓜糊涂蛋加混蛋。一念至此,报复刘萍的念头算是打消了。
监狱是个小社会,帮派众多,我不得不小心地与他们保持距离。出去还得做人呢,跟这帮家伙套上关联,一辈子就搞不明白了。
事后想来,进监狱对我也不见得是坏事。三年里我看了几百本名著,人生不再是混沌一片。同时我还学会了使用机床、砌墙、机织,甚至连铲车、拖拉机都会开了。有时我自己琢磨着,有朝一日自己保证能让哥们儿们大吃一惊。我方路也算上了三年大学,而且睡过马桶。
马桶的事发生在看守所里,那时我刚从小县城被押回来。
面前两米多远的地方,矗立着个马桶,它肥水四溢,臭气熏天,却是屋里唯一闪亮的东西。听说看守所里的马桶每星期才刷一次。现在是初春,鼻子头还冻得直痒呢,我却瞧见马桶边爬着几只大尾巴蛆,它们摇头摆尾,快乐得象家养的鸽子。我知道自己呆不了几天,要不连吃饭的感觉都得退化。虽然没有受不了的罪,可这两天没把我恶心死,也真不容易!
屋子至少有四米多高,巨大冰凉的水泥横梁上不时落下几滴水珠,窗户又高又小,还钉着手指粗细的铁条。阳光射进来,似雪天里斜射的探照灯。除了那筒阳光,屋里几乎就看不见什么了。多年未刷的墙壁坑坑洼洼的,呈现出一种暗黄色,我前两天便隐约发现墙上写着很多字,不用想也知道上面是些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些”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之类的厕所文学,没什么创意。看守所的牢房跟厕所也差不了多少,这帮混蛋大小便从不背人,开始我还有点不好意思,现在习惯了,反正人不能让尿憋死,不就让他们多看几眼吗?
我刚进来时,光线太暗,象进了地窖,深一脚浅一脚的,眼都花了。迷迷糊糊只觉得面前堆了一屋西瓜,圆鼓隆冬的黑瓜蛋子挤在一米多高的地方晃悠,似乎是暗绿色的。他们大眼灯似的盯着自己,没人说话。我当然不敢乱搭腔,在小县城看守所的时候,新来的犯人瞎跟老炮儿们套近乎,结果被老犯人当猴耍的情景我记得太清楚了。找来找去,最后发现只有马桶周围还有下脚的地方,没辙只得在臭墙角坐下。我在四川已经看了一个月马桶,味儿早习惯了,其实守马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夜里有人接手时成心溅你一裤子尿汤,碰上这种事,只能干瞪眼。有几回晚上不知哪个狗东西犯坏,溅我一身肥汤不说还狠狠地在我腿肚子踩了一脚,我疼得直咧嘴,那混蛋还骂了我几句。到这种地方的家伙都有股邪火,我又是外地人,敢还嘴,可能连北京的看守所也回不去了。嗨!虎落平阳受犬欺。反正得回北京服刑,到时老子也捡几个外地老冒儿整治整治。幸亏当时有这信念,要不还真不知道能否回来呢。在故乡的看守所,我总不至于再守马桶了吧 。
出狱不久,我和张东喝酒时臭侃起监狱里的人权问题。我愤愤的表情却让张东好一顿嘲讽,差点把我气死。“什么人权?别他妈听美国人瞎咧咧。给罪犯人权就是对不起受害者。他们要知道尊重人权就不犯罪了。监狱不是宾馆。”
北京爷们儿全文(94)
“我他妈跟他们能一样吗?我冤!”我几乎都站起来了。